两棵古柏参天,荫下是白色石板铺成的道路,白的刺眼。
古柏枝繁叶茂,可红的像火,遮盖了叶的绿色。只因枝头挂满了木牌,以红绳为系带,垂于半空。木牌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意思概括起来也差不多一致:对生活美好的祈愿。
广场中人山人海,各个阶层的都有。衣衫褴褛的普通人,腰系金丝带的富贵者,虽说身份不同,可他们却都无一例外的带着尊敬和憧憬。在古柏不远处的小摊前花几文钱买了木牌和红线,或是亲自下笔,或是找摆摊的书生代笔,写下心中的话。恭恭敬敬的来到柏树前,请那老者将木牌挂在枝头上。
老者身穿着粗布短褂,袒露干瘦的双臂,坐在陈旧到快要散架的高架上,抽着烟袋。待人写好了牌子,来到他面前,任对方怎么感谢,怎么奉承,他都一言不发。只管伸出手来,意思当然是要你手里的牌子。之后就磕灭了烟袋,起身攀到树上,任你在树下怎么呼喊,他都一概不答。也不会按照你的要求把牌子挂在指定的位置。当然,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要给他报酬的时候,他也一概不接。又坐回架子上,抽起烟来。
为何整个沂城县中来来往往的人都要来这广场,到这树前来挂一个或许毫无意义的牌子呢?
只因这两个古柏身后那座庙是传说中剑仙张怀鹤的庙。
庙宇不大,四面围墙,由黑色的砖瓦组合砌成,古朴庄严。这庙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却完好如初,不见一点缺陷。或许是经常有人来此打理修缮,才保证了如今完美无缺的模样。
老者又盘膝坐下,抽起烟袋来。烟雾缭绕,徐徐飞腾,老者很快就陷入到回忆的长河中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脚边站了一个孩子,青色的衣衫已满是风尘,肩掮着包袱,背别着木剑。孩子仰着头,朝上看,像是在看那老者,又好像是盯着树上的木牌,想要看清牌子上写的字。
老者看到了孩子,没有任何反应。背着木剑的孩子,再常见不过。深吸一口烟,他又闭上了眼,貌似现实中的一切都已不值得他留恋。
“老头!”有人喊他,老者安静的睁开眼睛,那孩子依旧在视线里,眼睛依然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老头,聋了?”
小孩身后,一个带着毡帽的男人在那里,手拿着木牌,不耐烦的朝他挥手。
老者没出声,伸出干枯灰色的手来,男人当然懂他的意思,一甩手将木牌扔了过去。
“给爷挂的高一点,嗯……不对,给爷挂到最高的那个枝头上去,等挂好了,爷重重有赏。”
老者懒得理他,将依旧冒着乌烟的烟袋放在脚边,艰难的起了身。脚下的架子不堪重负,“吱吱”作响,孩子却突然动了,跑到架子的一角,双手握住早已磨去了漆色和棱角的腿,担惊受怕的看着老者向上攀爬。
老者愣了一下,朝孩子摇摇头,孩子却仿佛不懂他的意思,手依旧扶着木腿脚。他也没多矫情,不再理孩子。
别看他身子瘦弱,弱不禁风的。可起了身后,双手一撑,脚就站到了古柏粗壮的叉上。左看右看,找准了一个空位,仅靠着双脚朝那走去。
下面的人看着惊险,老者的脚步却再稳当不过,鞋底像是抹了一层胶一般,三两步就到了枝头处。蹲下身子,将木牌结实的绑在梢处。
“你这老狐狸,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树下的男人急了,冲他大嚷,“解下来,解下来!再往上爬,给我挂到最高的枝头上。”
老者仿佛没有听见,绑好了就绕回树杈边,孩子又急忙扶住桌角,看老者坐下,轻轻一滑就到了架子上。烟还未尽,又抽了起来。
“你真是哑巴?我喊了半天了,你就这么个态度?就这,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男人乱骂一通,拂袖离去。
老者依旧面无着表情,拿起烟袋来,孩子又回到他的脚下,瞧着他。
“你也挂?”老者磕掉了烧尽的烟灰,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孩子没搭岔,后退了一步。
“没钱?”
他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三个铜板,朝孩子挥挥手。孩子却摇摇头,不上前领。他没再说话,把钱摞在架子边缘,装满了烟丝,点燃了,又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过,头顶的牌子发出笨重的响声,俩人无话,直到一锅烟尽,一个青衫男人走到近处来。
“这地方大的不像话,连个茅厕都没有,害我跑了那么远。”
来的人是赵子牛,等的孩子是吴千羊。
赵子牛问:“你看啥呢?”
吴千羊下巴挑了挑,也不知是在说那老者,还是在说那满树的祈愿牌。
“等会儿逛完了,你也可以写一个去挂上。”赵子牛手在他的肩膀上,拉着他朝庙里去,“你可得先想清楚了,到底要在牌子上写点啥,不然都时候可就抓瞎了。”
老者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安逸的合上了眼睛。
庙里的景色简单,典雅。除了寥寥几棵锦上添花的观赏树之外,并无杂乱摆设。大门正对面是个过道,里面几个卖纸香的小贩不停忙碌着。
既然来了,赵子牛肯定不能吝啬,掏钱买了纸香,出了过道。
视线逐渐宽阔,豁然开朗。
院中的高台之上,立着一尊身高九尺的石像。
石像男子一袭长衫,手执长剑。眼望之处、长剑所指之处,皆是苍穹。
吴千羊无法形容第一次看到这石像时的震撼。貌似世间的万物都不在他的眼中。可石像的表情却悲悯,带有浩然的正气,好似又无法放下苦海中沉沦的世人。
只能剑指向苍穹,问问这苍天。
为何世间恶不断,为何善人总贫寒?
吴千羊在看,赵子牛也在看,他盯着高人半身的石像,眼睛第一次没了光彩,现出了迷茫。
“你这又是何苦呢?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呢?就为了像现在这样?气派的站在这里,享受着他们的歌颂?”
“可他们离你远着呢?难道你就不曾为我、为清儿想想?”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哑了喉咙,红了眼睛。
旧人已乘黄鹤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纵有万般不舍,纵有千言万语,可木已成舟,尘埃已落定,能做的,也唯有听风吟。
点燃了香,插在石像前的鼎中。
“唉……”又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葫芦和剑,撩起衣摆,赵子牛跪倒在石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吴千羊也是第一次见到失态的赵子牛,竟显得手足无措起来。赵子牛起身时看了他一眼,挤出了一个再难看不过的笑容。
他难过,可也快乐。
“当初你要我跟你走,我问你为何?你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大概。现在我领了他来,他也这么问我。我比你强……”
通往山顶的云雾小径上,前方的孩子倒退着向前,不停的问。长袍的男人却不停皱着眉头,往往已经问了十几个问题了,男人却才想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想回答时,那孩子却不愿意听了。
“你想问他是谁?”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也像我遇见你一样看到了我,不由分说,要我跟他走。直到今天,他还没跟我说理由。”
吴千羊兴奋起来,问道:“他在哪?也在那山上吗?”
赵子牛又抬头看了看石像,摇头,“你看那到剑指的地方了吗?他已经去那儿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吴千羊也跪了下来,不多不少,刚好三个响头。
他想问却又不敢问,是否多年以后,面前这人也会去往那剑指的地方?
起身时,吴千羊看到了石像后,门柱上的字。也不多不少,刚好十个——
剑斩不平风,正气万古橫。
这十个字便足以概括剑仙张怀鹤的一生。
过道里,现出一个少年的影子来,昂头挺胸,面无表情。在他的背上,叉着两柄刀,一长一短,皆在油黑的布中包裹着,两个刀柄在两肩,像是两个犄角一般。
少年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径直来到石像前,点燃了手里的香,又烧了纸钱。纸钱燃尽,化为飞灰在空中飞舞。
少年抬起头,紧盯着石像,想要开口诉说,却又在不言之中。
末了,少年跪了下来,也磕了三个头,比吴千羊来的响,也比赵子牛来的悲壮。
响声落尽,少年身起,朝着剑之所指的方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管是赵子牛还是吴千羊,都搞不清楚刚才的状况,可吴千羊还惦记着那几个字呢,绕到石像后方,像是要把字永远刻在心中一样,看的缓慢,一丝不苟。
屋内,挂着一幅画,还是那长衫的张怀鹤,下方是香案和灯烛。香案上方,画的下方还有一层,摆着一模一样的六个排位,最中间的一个也是姓张。
站在字前向右看,是一个拱门。
拱门前立着石碑,上写着:“张家陵园,闲人止步。”
透过拱门朝里看去,果然看到了不少屹立在那的精致墓碑。
赵子牛皱起眉头来,喃喃道:“剑仙庙,怎么成了你张家的陵园了?干脆改名叫你张家的庙算了。”
“这张贵风?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