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结束了吗?在这场生存的博弈中,】
【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退场。】
姬法尔的目光从渐远的卡奈安苏身上坠下,失去焦距的眼瞳注视着膝前的土地。
她知道卡奈安苏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揣测跑的更慢的自己会在绝境中将他偷袭,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了。姬法尔的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她早该想到的,可笑信任与依赖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同盟的奥秘在于背叛,姬法尔曾以为自己精于此道,但现在看来姬法尔爱馥不过是个可悲的笑话——在生死关头被他人舍弃背叛,甚至不曾有过一点疑惑。
【都结束了,哪怕挣扎也没有意义,面对如此数量的狼群。】
【倒不如说放弃挣扎会更好,没有我的阻碍的话,狼群没准儿能追上那家伙,至少我可以跟他同归于尽。】
【但是……】
漆黑的眼瞳中波澜闪烁,姬法尔的视点重新聚焦在了膝前的地面,不知名的小花被踩碎在泥土里,散落的小小花瓣被泥渍玷污。她的胸中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巨浪,那是巨大的不甘与愤怒。
【但这是什么呀,这份痛楚与不甘?】
姬法尔的双手攀上腰间短剑的剑柄,
【不甘心就这么作为失败者结束?还是说……】
寒芒掠出剑鞘,少女转身直面狼群,漆黑的眼瞳对上了十数双闪着绿光的狼目。
忽然间,一切好像都停滞了,恐惧、不甘、愤怒、渴望这些极端的情绪在涌上巅峰时悄然消散,姬法尔惊讶地发现自己此时竟是如此平静,明明生满尖牙的狼嘴就要贴到自己脸上了。
抛开这股异样的平静不谈,更令姬法尔感到惊讶的是她对周围的感知——层次分明、细致入微,一匹狼跃起的时机与在空中会划出的轨迹;一匹狼扭动的腰杆与会做出的急停;一匹狼……无数的细节涌入脑海,而姬法尔以一种令自己都深感惊讶的速度处理与判断着陡然剧增的信息。
姬法尔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每一个心跳,每一个脉搏,每一个呼吸。心脏仍剧烈跳动着,但频率却十分稳定,呼吸虽急促,但却有力而平稳。
在这之上她感觉到有某种律动,一种极强的欲望驱使着她将自己的心跳、脉搏、呼吸向律动上贴合,而对于此时的姬法尔来说,这并不困难。
本能阀。
姬法尔的脑海中突然跃出了这么一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一个穷酸的老诗人嘴里,诗人的叙事诗讲得稀烂,却偏爱到乌鸦的酒馆里用他的故事来换酒喝,乌鸦倒也不赶他,用劣质的蘑菇酒应付了这个诗人,想着多少能给酒馆添点儿人气。
本能阀就是诗人所提到的概念,在讲述英灵们生前历险的诗集《瓦尔哈拉》中,很多英灵会在生死边缘时接触到一种名为破阀的突破。姬法尔一直对这种说法很是不屑,毕竟人类绝无可能像故事里的那样以剑开山、以腿裂地,她认为所谓破阀只不过是英灵的故事被编成了无法突破困境的死局,而撰写故事的人为了圆上情节硬生生塞入的无耻设定。
现在看来,在人的体内似乎确实存在一种类似于本能阀的东西,不过姬法尔可不觉得自己有了诗人那能跑马车的嘴里的那种力量,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在诗人嘴里,那些英灵生前就算没破阀也能剑开巨木、脚碎山岩。
姬法尔最终完全地贴合上了她所感知到的那份律动,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在她体内游走,她一直自诩身手十分优异,但她也始终知道,自己战斗时的动作总是不完美的,有时会多余、有时则不足。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姬法尔她能肯定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无比完美,是自己身体所允许发挥出的最极限的力量与速度。
冲在最前面的四条狼以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姬法尔扑咬而来,面对狼群十分默契的进攻姬法尔不退反进,宛如鬼魅一般从四条狼组成的杀戮网中穿行而过。
落地后四条狼的狼目里满是疑惑,它们居然扑了个空。但下一刻四条狼的疑惑变成了惊恐与愤怒,它们不只扑了个空,被姬法尔矮身躲过的那条狼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它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没了力气,直到它看到自己身下那一地的粉嫩肠子。
一匹狼的倒下不足让狼群畏惧退缩,相反只会让它们更加愤怒、更加凶残。狼群将姬法尔团团围住,低吼着试图发起更加凶猛的进攻。
就仿佛是有某种音律萦绕在耳边,姬法尔难以抗拒地沉浸其中,本能地伴随着这音律起舞,手中的短剑宛如绫缎一般刺入、划过每一匹扑向她的狼。
快速而优雅,且冷酷致命。
狼群的每一次的扑击都被躲闪,并且姬法尔再躲闪的同时还不断给狼群带出一道道伤口,每一次的圆舞都伴随着一匹狼倒地不起。
但哪怕姬法尔的动作再精确,瞄准的也尽是那些柔软脆弱的部位,但短剑的剑刃不可避免的还是会磕到坚硬的狼骨,数十剑后,剑刃上已经遍布豁口,难以再划开狼坚韧的皮毛。姬法尔便改用剑尖去刺穿狼身上那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眼睛、鼻腔、下颚。
剑刃虽卷,但剑尖仍旧致命。
血脂洒满了姬法尔脚下的土地,数匹狼尸四下横陈,而姬法尔身上,黑白红三色斑驳,杀气凛然。狼群的攻势几乎没能在姬法尔身上留下伤口,反倒是自身受创惨重,但狼群仍未有退却。狼群是纪律的,狼王不下令,它们将死战不退。
最初姬法尔与卡奈安苏所见的独眼狼便是狼群的狼王,也是唯一没有上前攻击姬法尔的狼,它在静静地观察姬法尔,它没想到这看似瘦弱的人类竟有着能直撼狼群的力量,好不容易发展起的族群即将毁于一旦。独眼狼王从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般狂暴过,但它按捺住了这份狂暴。
它曾击败过森林间盘踞于此的霸主,一只化为魔兽的熊,丧目的伤痕也是那次战斗荣耀的见证。但那是曾经,现在的它已经老了,老到族群指望着它的智慧而非力量,它不能犯错,否则等待它的将是年轻狼的挑战与处决,所以它必须亲自终结姬法尔,终结这个让族群蒙受损失的错误。
狼王的独目闪烁着凶诡的光芒。
姬法尔手中的已经不能被称作是短剑了,已经完全钝成了两根铁棍,但哪怕如此,划破空气的铁棍一次又一次精准地抽在试图靠近撕咬姬法尔的狼的身上,抽出一声声呜咽哀嚎。
但最终早已麻木的手再也握不住因浸满血脂而变得滑腻的剑柄了,在一次猛烈的挥击中,两柄短剑竟同时脱手而出。
这是等待已久的时机,狼王眼中顿时凶光大盛,它一跃而起,生满利齿的血盆大口直直咬向姬法尔那白皙的脖颈。
得手的喜悦还没能褪去,狼王正准备着迎接涌出鲜血的触感,却陡然感觉有什么攀上了它敏感的脖子,接着近在咫尺的脖颈瞬间从它眼中消失。下一刻它只觉自己被狠狠地压在什么之下,并且还有什么正箍住它的脖子,用力不断收紧。
少女粗哑的声音从脑后传来,狼王明白了它的境况,它玩命地挣扎着,但背后的人类只是一点一点地收紧了双臂。
狼王的挣扎由剧烈逐渐平缓,直到最后缓缓蹬直了四足,逐渐失去生机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狼王充分发挥了历经战斗所具备的耐心与狠辣,在姬法尔本该是最无防备的一刻发动了无比致命的攻击,它是如此的专注在姬法尔身上,但谨慎小心的姬法尔又何尝不是呢?姬法尔虽然未用目光去捕捉狼王,但她始终能感受到这只独眼狼所带来的威胁,并仔细地捕捉着后者的那份音律。
因此当双剑脱手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狼王的突袭,并瞬间做出了反应。
在终于感受不到身下的独眼狼传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后,姬法尔艰难地再次站了起来,用有些肿痛的眼睛环视着周身的群狼。
在一声尖锐的狼嚎中,一匹身上已有数道创口的伤狼夹着尾巴逃走了,而它的逃离引起了狼群的雪崩式的反应,狼王一死狼群抵挡姬法尔所带来的恐惧的最后屏障消失了,群狼争相夹起尾巴向森林的深处逃窜。
【该说……真是幸运吗?】
姬法尔砸倒在了狼王是死尸之上,最后的站立已经是她最后的力气了,她其实没多大把握两手空空还能吓退狼群。
不敢休憩太久,姬法尔压着全身肌肉的抗议重新站起,她必须得到约定的汇合点去,赶在卡奈安苏劝说其他人放弃自己之前,自己这种状态可没办法一个人平安回到冥夜。
令姬法尔没有想到的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前行没多远,在一个土坡后她看见了意料之外的情景。在这座土坡之后躺着两具满是创口的狼尸,而两具狼尸中间,一个人背靠土坡满身鲜血,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卡奈安苏,那个最关键的时候抛下了她逃走的家伙。
卡奈安苏的状况凄惨无比,左腿被咬得血肉模糊,而右肩与右侧脸颊还在不断淌血。看来狼群也没打算放过卡奈安苏,两匹离群的狼在此追上了他,不过看起来狼群不仅严重低估姬法尔也同样低估了卡奈安苏,追击的双狼用生命却只换到了他的重伤。
看到了姬法尔,卡耐安苏逐渐衰败的眼瞳重新燃起了剧烈的恐惧。他没道理不害怕,当看见被自己抛置于狼群的姬法尔浑身浴血地站在自己面前时。
“哟,好久不见啊,你看起来不错呢,安苏儿。”姬法尔竟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欢快的语调也难掩其一字一顿所表露出的杀意。
面对姬法尔的调侃,卡奈安苏极力稳定着他那颤抖的声音,尽可能地表现出真诚,“姬法尔,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想到会是我们碰见的狼群。”
“我们?”
刹时间姬法尔感觉豁然开朗了,心中奇怪的疑惑在此刻迎刃而解。
面对只有那种数量的狼群,如果凯旋之翼全员一起的话,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假如准备好陷阱和计划,姬法尔有信心干掉这群畜生,但卡奈安苏却用一套巧妙的说辞将所有人打散。
“你的意思是你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舍弃掉卡莲或是珢他们?”姬法尔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对你而言这应该很好接受才对,他们不管哪一组死了都能换回我们重归寻夜者的种子,会被问责的只会是让我们直接成为寻夜者的伊萨,而不能构成建制的我们一定会被重新编排入种子。这是最优解,爱馥,你该想到的。”
姬法尔沉默了,是的,眼前的家伙说的不错,这确实是最优解,如果不这样做,像他们这样弱小的队伍哪怕不在覆灭于此,也一定会在以后出现重大伤亡甚至是全灭。她也难以接受无法掌控的事故,所以与其坐等那一天的到来,不如自己创造事故。
“那也只不过是种子,不一定会是定命圣枪的,为此就要队友的性命作为代价……”
“两害取其轻,”卡奈安苏将姬法尔打断道:“姬法尔,两害取其轻,再怎么说成为了其它寻夜者的种子,凭你我二人的能力活下去的可能要大得多。”
姬法尔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应如卡奈安苏所说,自己也该想到这个办法。
见面前的少女又一次沉默了,卡奈安苏暗自窃喜,姬法尔活着对他也是个机会,毕竟他现在伤得很重,前往汇合点需要她的帮助,于是他趁热打铁地接着说了下去,
“爱馥,我真没想到会是我们碰上狼群,明明是在熟悉的位置。我本来就是选择和你一起活下去的,之前会发生那种情况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如果你救我出去,这会是我欠你的,想想看,你会收获到一个最忠诚的合作者,不,最忠实的仆从。你是知道的,我很有价值,你没理由杀我。”
姬法尔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了,在听完卡奈安苏的一通话后她笑了,笑得坚决而果断。
“你说的对,我没理由杀你,”
姬法尔将手递向了瘫坐在地上的卡奈安苏,
“但同样的,我也没理由救你!”
接着她一把扯下了卡奈安苏脖子上挂着的冥夜祝福。
姬法尔的话让卡奈安苏呆滞了片刻,反应过来时少女已经背身离开,他绝望地冲着少女的背影大喊:
“爱馥,你不能这样,姬法尔,求求你,等等!”
“如果不是你要在初心试炼上耍小聪明我怎么会沦落至此,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
“操你的,姬法尔爱馥,我会在冥界等着你,都是你的错,你哪儿也别想逃!”
凄厉绝望的声音不断冲击着姬法尔的耳膜,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怎样都不会相信卡奈安苏那温和惯了的声音也能如此尖锐、如此凄厉;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怎样都不会相信卡奈安苏那样自信明朗的人也会如此乞求、威胁、诅咒。
脚下的枯枝被踩得嘎吱作响,黄昏的辉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光斑,对于失去了冥夜祝福的卡奈安苏而言,散落的辉光构筑出了一座牢笼,而他只能在狭窄的土坡的阴影中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与毒蛇为伍当然是不明智的啊!】
【他肯定会将认清面目他的我视作阻碍,根本不会顾念那所谓的恩情,是会想办法将我除之而后快的。】
一路上姬法尔强迫自己不断地做出最功利的考量,但无数与卡奈安苏相处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涌现。
【明明不过是虚伪的表演。】
姬法尔牙关痒痛,她得接受现实,接受卡奈安苏那副冷酷无情的真面目,接受自己杀死了那个曾数次相互依仗,甚至想象着未来会在一起的少年的现实。可卡奈安苏的声音始终如梦魇般萦绕在耳边,明明已经走了足够远了,依旧挥散不去。
终于,姬法尔听到了窸窣的人声,那熟悉的音调令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搞什么嘛,男人婆和队长,难不成他们孤男寡女,荒山野岭,干柴烈火。”
“兰洛,你说什么呢!珢可还在这里。”卡莲竖起眉毛向一脸不爽早已等烦的兰洛喝斥道。
卡莲的说法把珢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和姬法尔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倒不如说是关系很差。”
“呀,卡莲不是在说的姬法尔啦。”
“嗯?那,那是什么意思?”珢不解道。
“没什么啦,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啦。”
而在另一边,碧沃珂按住了尤莉赫的肩膀,此时少女水蓝色的眼中满是忧虑,“不用担心啦,尤莉,队长他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更何况还有姬法尔在他身边呢。”
听到碧沃珂的话,一旁三人脸色也一下变得很差,卡莲垂着脑袋,兰洛则是把头别向一侧,眉毛拧得很紧,他们没法儿再用玩笑掩盖内心的焦虑了。
珢注意到了众人的神色,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异响,惊觉望去,只见一个浑身血污的人依靠着树干。
是姬法尔!
众人围拢走近,每个人脸色的表情都无比复杂,姬法尔的模样震撼到了所有人,黑风衣上满是血迹,苍白的肌肤上染着血污,漆黑的发丝也因血痂而板结。
“开什么玩笑,男人婆怎么会是这副模样,队长呢?”
正当姬法尔抬起头想要讲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的时候,一个颤抖着的声音抢在了她的前面。
“姬法尔爱馥,安苏他在哪里?”
发问者是尤莉赫,娇小身躯平时总是轻声细语的冥夜琥珀情绪失控,嘶哑着声音扑到了姬法尔的面前,死死扯住了她的袖管,“告诉我,他在哪里?”
“就是啊,快说啊,姬法尔,安苏儿他没事对吧,你们应该只是走散了,或者还有其它什么原因。”
【不能说!】
冰冷淡漠的声音自姬法尔心底响起,她望向面前这些环绕着自己的少年与少女,竟然无法看清他们任何一人的脸孔,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萦绕着一层黑色的雾气。
是的,自己不能说,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不会有人会接受。比起她的一面之辞,他们显然更愿意相信卡奈安苏的纯洁与高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早该意识到的,】
剧烈的恶心感从腹部传来,激烈的眩晕感冲击着姬法尔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意识再也无法维持,
【这里不是你的归属,从来都不是。】
姬法尔往地上栽倒了下去。
隐约间,她依稀感觉到有人很快地一把将她接住了,以至于自己没有重重地坠到坚硬的地面上,她无法知道是谁,也无法在思考与记忆这个瞬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