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橘色沿远天方向渐红,最终在天际线处化作了一线血红,血红之下又是一片紫色的汪洋,从天边拍来的矮浪几乎将海水推到了脚前。海面上,印着不知是渔船还是游船的黑色帆影。
金色的海滩上,少年面向这紫色的海面无言站立,如此色彩的景象让少年感到震撼,但不知为何,他并不喜欢这一幅景象,确切地说,黄昏的橘色让他深陷忧伤。
为什么自己会讨厌黄昏呢?是有怎样不愉快的过往吗?
但就像是抓起了一把细沙一样,细腻的沙粒自指缝间流逝,摊开手掌,少年只忆起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无数回忆自指间划过的感觉。
珢……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吗?
不过令少年惊讶地是,哪怕人生过往一片空白,自己的内心却没有丝毫的焦虑与恐慌,珢无比安然地接受了现在的情况。
耳旁响起十分松碎的声响,是那种踩在沙地上特有的脚步声,珢微微侧过脑袋,身边站着一位少女,少女正越过他走向海洋。他不知道少女的名字,但他能够肯定这位少女和自己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因为自己正无可抑制地涌动着复杂的感情。
有悲伤,有感谢,有信任,但所占最多的那一份情感,珢却并不知道名字。望着少女的背影,他多希望就让这一刻成为永远,没有过去与未来都没有关系,如果永远都是这么美好的时刻的话。
当紫色的海水没过一半小腿时,少女转身面向珢,目光交织,少女的表情令少年心弦一颤。
为什么要做出那样悲伤的笑容?真切的悲伤与发自内心的喜悦,二者同时交织在少女脸上,这让珢一时不知反应如何是好。
“勿忘我。”少女的目光从珢身上滑落。
珢慌忙组织语言想回应,他不想看到少女落寞的笑容,那份落寞就好像并不对他抱有期望一样,就好像不愿将她的愿望压在他的身上一样。所以他要回应,他必须得回应,他必须得告诉少女他一定不会将她忘记,一定会将她回想起。
但珢没有机会了,紫色的巨浪盖过了二人的头顶,浑浊的浪花将他拍倒在地。当他挣扎着重新坐来时,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见。
珢抬起头,不知何时,天空蒙上了黑纱,闪烁间,从寥寥数颗星辰渐变成了漫天的星光。珢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划过脸颊,是海水吗?还是说……泪水。
为什么会流泪呢,是因为夜空太过美丽的缘故吗?
“醒了?”
珢的眼皮微颤,便听到有轻声的问候,朦胧的视野变得清晰,自己面前正站着一个棕黄色碎发的少年。躲着一个不让对方看见的角度,珢抹去眼角的水分,“嗯。”
“马车情况怎么样?”
“放心吧队长,”珢拍了拍身后依靠着的车侧板,“我重新固定了车轴,虽然很简单,支撑到冥夜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珢这么说,棕黄碎发的少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放下心来,
“我就说你能行的,做得很好。
“最后这批物资的运送决定着我们大家今后的命运,一点都不夸张,我们都欠你一个巨大的人情。”
“别那么说,队长,我只是干了自己唯一能干的,平时我都帮不上大家什么忙。”珢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平时没有需要你发挥的地方,关键时候我们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珢可就帮大忙了。”
虽然知道都是些恭维的话,但珢还是很开心能听到能被人这么说。
“另外别叫我队长,没那个必要,叫我卡奈安苏或者安苏都行,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强调,也只有你还队长队长的叫个不停。”
“清楚收到,队长。”珢表情认真的给出了肯定答复。
卡奈安苏轻扶着额头,神色挫败。珢双肘撑在马车上,向远方眺望。
他们一行人和所护送的马车休息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被人们称作“云”的奇特漂浮物悬停在他们头顶的空中,“云”据说是黄昏之后的独有景象。
头顶的“云”与珢梦境中的轻柔飘渺的“云”很不同,是不透光的灰白色规则六棱面,不同的云有的低有的高,不过都远没有梦中的柔云那么高远,目前他们上方的这片算得上低矮,看上去只有千米高的样子。
云会不停地移动,说不出有什么规律,不过每十小时会停两个小时,这次刚好停在了一行人前进的道路上,为众人提供了遮避黄昏辉光的地方,因此众人难得的可以休息。
四周满是厌仄仄的黄沙,了无生机,这样景象在这世界里寻常多见,常见得就像梦中的那些钢铁高楼一样。
“又是那种梦吗?”卡奈安苏看到珢怅然远望的样子,发问道。
“嗯。”
珢是跟卡奈安苏坦白过自己常进入一系列古怪梦境的事儿的,本该是很羞于启口的东西,向这位队长倾诉却意外的轻松,本来他已经做好被嘲笑的准备了,可卡奈安苏却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并得出“或许你是一位时间远海的归者呢?”这种结论。
“真好啊,那种世界。”
“啊,嗯,是的。”
珢不打算告诉卡奈安苏这回自己古怪的梦境中还出现了一位少女,毕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羞耻问题。不过自己这次为什么会梦到一位少女呢?果然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青春期的猪头少年的缘故吗?
不过想到这儿,有一点让珢疑惑而悲伤,自己还能回想起海洋、船影、天空、甚至是自己身上那翻折领口的古怪衣着,但唯独关于少女的一切自己都无法想起,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五官衣着,唯一有印象的是少女悲伤的微笑烙在心里的感觉。
明明被期翼着“勿忘”,却在梦醒的瞬间忘却得一干二净,珢感觉自己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石头。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再小睡会儿?”卡奈安苏关切道。
“不了,云要开始移动,要是休息的时间不充足反而得不偿失。”
“不用担心,还有大半个小时呢。”
看着卡奈安苏如此言之凿凿,珢疑惑道:“我们没什么能用来计时间的装置吧?”
卡奈安苏也学着珢的样子,手肘撑在车沿上,依在珢的身侧,
“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我啊,对时间的流逝很敏感,但凡清醒,我都能很精确地记录下过了多久。就拿云停留的时间举例,或许经历得足够多,人会在云即将移动前有所预感,但是我不一样,我会对整个时间内每百分……不,每千分之一段都有感觉。”
听毕,珢足足想了会儿最终理解卡奈安苏所说的神奇秘密,“这样不是挺好吗?”
他不理解为何卡奈安苏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愤怒。
“一点都不好,这种被时间追逐的感觉,只要醒着活着就永远不能停止,累死了。”卡奈安苏白了珢一眼。
“看来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什么奇怪的症状啊。”
“记得帮我保密啦,现在就只告诉了你,我以后可不想被别人拿去当计时器用。”卡奈安苏双掌合十,笑眯眯地望向珢。
“啧,这个别人不包括我吧,工具人队长。”珢打趣道。
“哈哈,这个嘛……”
“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
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嘶哑刺耳,宛如乌鸦叫唤一般,把正交换秘密的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个子稍矮些的少年,一双死鱼眼看上去并不友善。
“是兰洛托德啊,我和珢在讨论这一路上大家的艰辛付出。”
被称作兰洛托德的少年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卡奈安苏,接着又把目光投向珢。
“对对对,我们刚还说起你,身手好、胆识高,我们最终能取得初心试炼的第一,兰洛你呀功不可没。”
初心试炼,即寻夜者资格试炼,十年举行一次。通过技艺遴选的年轻人都有一次试炼的机会,在谷外完成挑战任务累计积分并存活,名次靠前的队伍将能成为寻夜者。
“嗨,这有什么可说的,”乌鸦男兰洛托德高高扬起鼻子,高扯着那独特的嗓音,“没想到大爷这么低调的行事作风还是被人看出了端倪,还说我什么了吗?”
感谢你的性格能让我们轻松蒙混过关,兰洛,珢心中默道。
“以及在大家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一路上扶稳了车轴受损的马车。”卡奈安苏回答道。
“这个嘛……其实……哈哈哈哈,没什么,你们知道小爷我为了这初心试炼的第一付出了这么多就好。”
“闭嘴!兰洛托德。”此时一个少女向三人走来。少女黑发黑瞳黑风衣,唯有肌肤白得纯净,给人的视觉冲击很强,少女五官精致面容姣好,应给人一种十分冷艳的美感,若非几近凶恶的眼神与粗哑的嗓音为其大打折扣的话。
兰洛被陡然吼得一愣,但很快便不甘示弱道:“我这边说我的,关你什么事?姬法尔爱馥。”
“你的声音会使马焦躁不安的,乌鸦嗓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男人婆!”兰洛不怒反笑道。
原本和谐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珢暗自感叹,明明都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可有些人之间的关系简直比刚遇见时还要恶劣。他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这位队长。
“二位,没什么值得动怒的,马儿都还挺平静的。”卡奈安苏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啊,对了,平时这种吃力苦差总是我来干,这次也是,扶着马车一直到了这儿,知道得有多累吗?姬法尔,这种苦差只有你一次都没做过,待会儿如果车轴还有问题的话必须得你来抬。”
队伍里的男生只有珢,卡奈安苏和兰洛托德三人,卡奈安苏身为队长并不好做一些杂活儿,大多数力气活自然就落到了兰洛托德和珢两个男生的头上。
“九、十七。”面对兰洛托德的发难,姬法尔吐出两个数字。
“什么?”
姬法尔斜了乌鸦男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不过是半年来我救下某些人的小命的条数,你和珢的,分别是,哼,一点都不多呢。”
听到姬法尔这么说,珢赶紧扯住兰洛托德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姬法尔她开始很姬法尔地说话了。”
珢口中“姬法尔地说话”指的就是刚刚那种不顾及语序的说话方式,作为珢心里现行的“不要得罪榜”第一的姬法尔一旦这么说话,说明她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要问珢为什么会清楚这个,答案是,呃……经验。
兰洛托德并没有理会珢,反而甩开了他的手,
“别在那假惺惺地装作什么乖乖仔了,珢,你不是也跟我一样总是被拜托做这种垃圾差事吗?
“多少也给我抱怨几句,别搞的我只是想自己偷懒一样,小爷我现在就是看不惯这个除了耍剑之外啥都不干的男人婆。”
“喂,什么叫乖乖仔,别说的那么难听。”听兰洛这么说,珢也有些窝火,不过最终也只是撇撇嘴自嘲道:“毕竟在试炼的狩猎挑战中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只不过是用弓箭支援都干得那么差劲。”
“哈,我记得你的那一箭,咻地插在了男人婆面前,真想再看看她当时的表情。说真的,你怎么不再射准一点干脆射到她头上,吭哈哈哈……”
姬法尔的气势已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兰洛却依旧放肆地捧腹大笑,珢心叫不好,队伍内的剧烈摩擦眼看不可避免。这时一只手按住姬法尔的肩膀,卡奈安苏凑到前者的耳边,
“姬法尔副队,你得认识到团队里有一个口无遮拦的笨蛋是既正常又没有办法的事,你犯不着和这种人过意不去。
“再说了,你何必满足他想要激怒你让你不爽的低级趣味呢?”
听到卡奈安苏耳边的劝慰,黑袍少女长长呼出一口气,甩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转身快步离开。
“嘁,男人婆。”看着姬法尔的背影,兰洛托德撇了撇嘴。
“确实对你不太公平,兰洛托德,毕竟你在以前的狩猎等挑战任务中也算出了不少力气。不如这样吧,如果返程的途中车轴依然有问题的话,我来替你。”说着,卡奈安苏向珢悄悄挤眉,“珢,车轴还好吗?”
诶,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珢疑惑片刻,但很快明白了卡奈安苏的小心思,说道:“我试着处理了,但结果可不好说呢。”
“没关系的,安苏队长,我不过是想气气那个居高自傲,怎么都看不爽的家伙罢了。这种程度事儿对我来说不过是小意思。”兰洛挠了挠后脑勺。
“那你目的可算达到了,我看姬法尔她被气得不轻。”
“嘿嘿,本来就是她的问题,气量那么小。”
“队长,这样好吗,以姬法尔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珢很清楚姬法尔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他虽然不介意姬法尔伺机报复兰洛讨回场子,但自己也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惨遭殃及。
卡奈安苏笑着摆摆手,说道:“没事儿的,我再去劝劝她。”
经过方才的一出吵闹,珢没了休息的心情,哪怕他一点都不怀疑卡奈安苏所说的,还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休息。于是他试图再回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境,试图回忆起有关梦中少女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真好啊。”
这时耳边又响起了那乌鸦般独特的嗓音。珢抬起头循着兰洛的视线看去,卡奈安苏正和女生们在不远处有说有笑地聊着些什么,当然了,姬法尔也在女生们中间。
“队长人又帅气性格又好,会受女生们欢迎是当然的吧。”珢刻意顿了顿,又接着说:“倒是你,要是改改你那脾气稍微大度些,虽然定比不上队长,但肯定不会被刻意冷落。”
“嘁,谁稀罕受那些整天舞枪弄剑铁块般女生的欢迎,小爷我以后一定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大美女做我的女人,噢对了,必须得有一对大大的……嘿嘿你懂的,那样才像话嘛。
“反倒是你这家伙,自己说得头头是道,倒也没看你同女生们讲上什么话。”
“因为我废物呀,没谁会喜欢一个只会添麻烦的家伙。”珢回答得理直气壮。
兰洛听罢一愣,抓耳挠腮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或讽刺,许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不嫉妒吗?”
“嫉妒?如果嫉妒有用的话,我天天画圈圈咒死卡奈安苏,诅咒他原地爆炸螺旋升天。”珢笑道。
真要说的话,怎么会不嫉妒呢,不过哪怕嫉妒真的有用,珢想自己果然还是不会像自己说的那样诅咒卡奈安苏吧。组队参与初心试炼的这半年来,珢已经不仅把安苏看作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队长,更是一个能够托付性命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