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放下双手的伊萨指向桌上的那堆星石。
刚火热起的气氛又是冷静下下来，桌上那一小堆星石仍让人不由得想起卡奈安苏的死去。悲伤归悲伤，凯旋之翼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是将手叠起这一无比简单的事，却能驱散内心深处的不安，虽依然惶恐着未知的未来，但第一步已饱含希望地迈出。
“报酬，之前任务中队长争得的，”看着那一堆小有分量的星石，珢苦笑道，“他的母亲不愿意收下，真是的，我们明明什么都没能做到却平白拿着这笔报酬。”
伊萨敛起笑容，声音里多了几分歉意，“我很抱歉，关于卡奈安苏的事，也关于让你们成为了寻夜者的事。”
“嗯嗯，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虽然是你任命我们成为寻夜者的，但是需要我们成为寻夜者的，”珢顿了顿，他望向窗外，西音谷中无数的门窗内摇曳着星石灯火，轻声道：“是冥夜。”
这个年龄的少年似乎总是能很快地明白很多事，或许几天前他们还认为上峰应该为队长的死负责，但不了几天他们便想清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上峰辜负了他们，而是他们辜负了冥夜，辜负了向他们寄予希望的全人类。
冥夜需要一支新的寻夜者来开拓希望，他们幸运而不幸地成为了这份希望的开拓者。
在座的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对于珢的话他们也已心如明镜。姬法尔拿起手边的水杯，端到嘴边，有一点是只有她清楚，那就是伊萨最终选择了他们，他没有选择理应更值得被寄予厚望的被她设计挤下首位的那支队伍。
伊萨拍了拍珢的肩膀，露出欣慰的微笑，“我很高兴你们能有此觉悟，这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寻夜者最先要有的。”
“说不上是觉悟吧，只是为了不想让大家失望，总得有人站出来，不惧危险地去知晓世界的秘密，寻找一切机遇，直到……”珢说到最后涨红了脸。
“直至带回黑夜，”
珢惊讶地抬起头，伊萨接过了珢磕磕碰碰而说不出口的话，启明星神色不改，音调沉稳，
“带回晨昏变化，带回满天星辰，带回四季变换。”
对于在座的凯旋之翼而言，从小就生活在不见天日的裂谷，而他们近来所见的外面世界又是永恒不变到让人心生厌倦的黄昏，夜空只是诗人口中故事的背景版，儿时的“豪言”不知何时变得羞于启口。
但伊萨，眼前这个比他们要成熟的多的男人竟毫不扭捏地说出来了，甚至说得威严可畏，气势逼人，话语宛如利刃刺入人心，剥去了他们实名为傲慢的成熟。
有那么一刻，珢真心觉得伊萨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十分优秀的领袖的，直到……
一个女人的声音兀然响起，打碎了伊萨酝酿出的这股气氛，“嘿，客人你这么做我们很难办啊。”
伊萨脸上表情一僵，扭头望向身边的发声者，酒馆的那位女服务生正盯着他的屁股，准绝地说，屁股下方的椅子。
“我很快就离开，不能通融一下吗？”伊萨摸了摸下巴的胡茬。
“倒也不是不行，现在酒馆里人并不多，不过，”服务生顿了顿，狡猾一笑，“那您好歹点些什么吧。”
“哈哈，这样吗？那给我来一扎葡萄酒吧。”
“什么？”服务生有些惊讶，“您确定吗？一扎葡萄酒可要三星辉。”
“当然确定。”
服务生再看向伊萨的眼光有些不一样了，她并非无法满足伊萨的要求，西音谷中只有两家酒馆这个时节还会储有葡萄酒，她工作的这家刚好是其中之一。
冥夜人一般都只会喝喝普通的蘑菇酒，这种拿面包菇酿的酒只能说满足人的嗜酒欲，味道实在糟糕；条件富裕的能喝上几次麦酒，酒味依然很淡，但比蘑菇酒强上好几倍；口感上佳的葡萄酒恐怕只有四方封族才会在平日里喝，平常人家只会在冥夜祭时酒馆葡萄酒折扣时才会喝上少许。
只见伊萨随手从方桌上的星石堆中取下一颗，递向服务生，“星华石，星辉石的两倍大，等值五星辉，不用找了。”
“喂，混蛋，你这家伙干什么呢！”兰洛大叫着拍案而起，那是卡奈安苏留给他们的宝贵财产，伊萨居然顺手就拿去买酒喝了，愤怒下他哪里还记得伊萨是他们的上峰。
“我身上没带星石啦，算我借你们的咯，马上就能还的那种。”伊萨拉开自己的腰包。
珢疑惑重复道：“马上？”
“看你们状态还行，想让你们接个任务，任务前置准备会要你们花星石买些工具，不过贴心的我已经替你们置办好了，我可没赚半点差价，不过原价还是要收的。”接着伊萨拣起剩下的星石往包里装。
看着伊萨俨然一副市侩商人的模样，珢嘴角抽了抽，“什么样的任务需要这么多星石做准备。”
“肥差。”
“肥差？”
“你可以先跟我们说的吧，虽然我们不一定会愿意接。”卡莲吐槽道。
“就怕你们这样反悔啊，辜负了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斗志，”伊萨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们看着办，工具已经在楼下准备好了，正躺在马车里，不用上这卡奈安苏最后的馈赠的话，就等着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吧。”
“被自己良心折磨，还能这样威胁人的吗？”珢无语地加入了吐槽队列。
“这根本就是强买强卖吧。”尤莉赫小声嘟囔。
“这可是我特异为你们准备的‘肥差’啊，怎么能说强买强卖呢？
“呵，为了照顾你们这支新生寻夜者让你们早些成熟，我可是花了代价直接从鹰巢那里截胡了这个任务的。”
尽管伊萨“表情真诚”，“言辞恳切”，但珢还是决定婉拒，“我们很感谢您，伊萨，但是姬法尔身上的伤……”
没能说完，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何时出发？”
姬法尔手捧水杯，看着伊萨，静静等待答复。
“马车已经在下面等候了。”
“好，”姬法尔举起水杯，将杯内的水缓缓饮尽，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放下水杯，望向珢说道，“我没有异议。”
没有在意姬法尔决定后又接上段话的行为，珢想自己没有理由再拒绝了，“既然姬法尔觉得没有问题了，那大家怎么看？”
“还用问吗？当然听你的咯，队长。”碧沃珂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将“队长”二字拖得很长。
毫无防备下，珢一愣，十分狼狈地回应道：“啊，什么，等等，刚刚那样不算的吧，一点都不正式。”
或许按照刚才的走势自己真的很快就要接任队长了，可毕竟没有正式表决啊。
“您的酒，客人，请慢用。”
“谢谢。”伊萨从服务生手中接过酒杯，端到嘴边，沉闷的声音从杯中传出，“你们大可以不用纠结队长的问题，我打算指派我自己成为凯旋之翼这次的临时队长，你们也可以再考虑考虑自己的选择。”
珢松了一口气，随即眨巴眨巴了一下眼睛，感觉有点不对。
“嗯，这倒也不错，等等，那这代表……”
“你要与我们同行？”兰洛从卡莲那儿一把抢过话，眼睛瞪圆。
“不错，怎么样，有没有一下子心安不少？”伊萨的眉毛跳动，一脸得意地放下酒杯，等待着这些年轻人的赞美。
然而珢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狠狠地打击了他，
“您真的能打吗？”珢不是故意要打伊萨的脸的，他确实对此心存疑惑，毕竟他从未见过这位上峰展现实力，当初在同定命圣枪一起对抗不死灵时伊萨也不过是远远观望，而今给人的印象又显得那么不靠谱。
“什么？难道我没有给你们留下一个身手不凡但深藏不露的神秘强者形象吗？”
珢诚实地摇了摇脑袋，同时周围的众人也纷纷摇头。
“我是寻夜者的最高统帅欸，是站在寻夜者顶峰的男人欸，启明星欸，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强大吗？”
沉默，如同一张大手狠狠的抽在了伊萨脸上。
“是吗？原来根本就没人把我当一回事儿。”蓝色眼睛黯淡下来，伊萨一脸失落，仰头灌完杯中剩余的酒液，留下干涩的声音，“好吧，那出发吧，各位。”
终于时隔多日，凯旋之翼六翼长剑的队旗重新飘扬在了橘色的黄昏下，伊萨单骑在前手握地图，领着凯旋之翼的两辆车架向西驶去。
尽管伊萨未向他们解释此行的目的，姬法尔大概猜出了一二，对于安全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自森林力战群狼之后，她感觉已经掌握那种被称为破阀的奇妙状态，只要不被故意设计，危险情况自保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至于故意设计，她瞟了眼在前骑着马上背影，她相信伊萨需要的是活着的他们的价值。
“姬法尔是在顾虑些什么吗？”
姬法尔扭过头，发现珢正努力堆着笑脸看着她，只是那笑容太过僵硬，不够真诚，哪怕如此努力地委屈脸上的肌肉，比起某位前任，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怎么说？”
珢脸色有些挣扎，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好说出的话，“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为队长的事感到自责，当时在大家高举手的时候你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只是想说，那种情况谁遇到都一样，包括我也一定会怕得丢下同伴逃跑吧。”
“自责？或许吧，但我当时并不是那样想的。”卡奈安苏染着血的脸孔与他那最后的撕去伪装的疯狂神情从姬法尔脑海闪过，旋即她的嘴角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只是单纯觉得你们那样实在是太蠢了，蠢得不成样子。”
“啊，这样吗？你这么说的话也确实有点。”
珢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在姬法尔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让其闭嘴的时候，恼人的声音再次传来，“但也没什么不好吧，恰恰是这种傻里傻气的行为，驱散了心底的不安，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
姬法尔愣愣地看了珢半晌，只是后者说完话后便别过脑袋不再看向她，因此没有察觉。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了姬法尔的心头，面对这个笨拙地模仿着某人的家伙，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怒。握紧的拳头尽力松开却又再度握紧，最终当冲动按耐不住时，一声惊呼让她咽下了即将脱口的话。
“不死灵！”乌鸦般的惊叫令姬法尔一惊。顺着兰洛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数具胡乱挥舞手臂的黑色人形向他们径直奔袭来，手脚动作别扭不谐调，但速度却恐怖惊人，看上去尤为瘆人。
在卡奈安苏带领下半年才遭遇一次不死灵，头一次被伊萨领路就遇上了这些难缠的怪物。这其中当然有运气的因素，不过更多的是伊萨与卡奈安苏完全不同的前进风格，后者总会走走停停，登上高地选择威胁可能小的道路，而前者则是一路向前鲁莽前行，朝目的地“高歌猛进”，将莽贯彻到底。
见此情形，珢连忙从小臂抽出短刀，姬法尔也没了发火的心情，抽出腰间的双剑，二人从两侧翻下车。马车来不及调转车头，为了不让马匹受伤，凯旋之翼只能上前迎战这些面目可憎的怪物。
与上次从沙土里涌出不死灵不同，这回身为寻夜者，他们有机会好好打量敌人，焦黑的表皮，枯瘦的人形，毫无协调可言的动作与丑陋扭曲的脸，在迅速迫近中让人头皮发麻。
很快这些恶心又恐怖的怪物冲到了凯旋之翼的防线之前。
利爪与刃锋相接，如金石般坚固的利爪在短剑上划出一道道火星，姬法尔冷冷地笑着，这些生有怪力的不死灵上一次差一点将她逼入险境，但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了。
“伊萨这家伙在干嘛？”不死灵的爪尖如雨点般打下，躲在圆盾下的卡莲艰难发声。
只见伊萨仍坐在马上，别在腰后的长刀跟随着马的运动而颠簸着，它的主人丝毫没有要将它拔出的意思，十分淡定地驭着马，数只穷追不舍的不死灵追在后面围着战圈兜兜绕绕。
“混蛋，你不是很厉害吗？过来帮忙啊！”兰洛与卡莲一样在不死灵的攻击下只能狼狈招架，他的额头暴起青筋，忍不住地骂道。
伊萨依然不为所动，发出幽怨的声音，但表情却十分戏谑，“我只是个空有启明星虚名而没实力的垃圾，没有那个能力帮到你们，真是十分抱歉呢。”
听到伊萨这么说，兰洛几乎把能想到的难听的话一口气骂了出去，但伊萨骑在马上神色不变，微笑平和，直到兰洛不得不集中全部的精力来面对眼前的不死灵。
姬法尔是凯旋之翼中唯一同时应对两只不死灵的人，少女如黑色无形的影子一般在不死灵的围攻下游走闪烁，短剑化作银色的绸缎将不死灵的爪击绞碎，相比于其他人的狼狈不堪，她反倒显得游刃有余。
对她而言，这种空有力量的怪物一旦熟悉就不难对付，更何况自月陨之森的那次破阀后，姬法尔已经能自主进入那种能在战斗中感受到独特音律的状态了，虽然不比第一次破阀时来的贴合，但应对两只不死灵足矣。
分出心思看了看其它人的情况，姬法尔有点惊讶，除自己以外的每人似乎都不多不少地摊到了一只不死灵。她望向正乐此不疲的勾引调戏着身后一众不死灵的伊萨，这该不会不是意外吧。
有过一次面对不死灵的经历，除珢以外的人基本上也都熟悉不死灵这种不会给人“惊喜”的进攻，一开始的不适应逐渐消除，他们发觉这些没脑子的怪物应付起来也没有太大难度，甚至比遭遇过奸猾狠辣的冒险者还要略逊一筹。
只是在面对冒险者时他们有着对自身武艺的自信，而面对丑陋可怖的不死灵时他们被心中的恐惧影响太多了。
唯一情况不容乐观是珢，因为主要武器是弓箭，哪怕在不计较糟糕准度，弓箭还是无法对这些不死的怪物造成实质性伤害，珢只能用短刀护住要害，同时不断退后躲闪，没有反击的余地，他的斗篷已经被不死灵划了数道破口，被利爪刺穿身体似乎是迟早的事了。
这是什么意思？姬法尔隐隐有些困惑，她断定现在的状况是伊萨的掌控下的——不死灵被分割成他们足以应付的数量。但珢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独自应对一只不死灵吧，难道那家伙认为自己能很快解决这两只不死灵去帮他吗？
她细不可察地冷哼一声，这倒确实也没高估自己。但是，姬法尔想到珢可能还掌握着对自己不利的线索，在他寻找卡奈安苏的时候可能发现并隐瞒了什么，虽然珢看上去不像是能藏住心事的人，但万一那只是他的表象呢？
姬法尔眯起眼，不如假意被这两只不死灵拖住，让珢听天由命吧，反正那家伙死了对自己又没坏处，活着反而有威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