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吱呀声中合上,她搭上锁扣,接着迅速走向窗台,将窗板放下,房间迅速变暗。她透过窗板边缘的缝隙向外张望,心中忐忑不安。初晨的曦光将铺垫石砖的街道照得青白,街边只有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窃声交谈一边打扫地面的枯枝败叶与烂绳破布,而更远处飘着数缕早起的炊烟。
根本就没有人在注意这间屋子,更别提监视了,她揉捏着发酸的眉心暗自窃笑自己的敏感。
凭借着记忆里的陈设和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她摸索着触摸到熟悉的光滑质地,忍着指尖的刺痛,她挤出一滴血来。熹微的光照亮了屋内的一方空间,在她指尖下方便是光线的源头,一颗剔透的有着尖角的晶石。
盯着映出棕灰颜色的木桌她犹豫了许久,但最终她将手伸入自己怀中,拿出那个在自己胸侧藏了整整一天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简陋厚实的纸册。
纸册中纸张虽大小被裁得相近,但材质却是五花八门,从造价高昂的羊皮纸牛皮纸到晦涩难书的莎草纸再到现在常见的原浆纸,囊括着所有她见过的纸张。
她仍能回想起剑锋自下颚刺入那个男人脑袋时从剑柄传来的颤动,回忆将因恍惚而忽视的涌动一并带回胸腔。她用微微发抖的手捂住嘴,把冲动堵住。
原来,哪怕一心求死,也还是会挣扎啊。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木桌上的纸册上。
男人脸上扭曲着的恐惧与死灰般的绝望,但在最后男人脸上挣扎着闪过一丝理性,也正是在那时男人将纸册悄悄塞入了自己怀中。
她多希望那个男人没这样做,她其实了解自己,总是故意迟钝不去发现真相的残酷,因为一旦发现,她没法儿在控制自己不打破幸苦获得的安然,没法儿不去反抗。
揭开了革质的封面,羊皮纸的扉页,歪歪斜斜地爬满了文字,稚嫩的笔力出卖写下这些文字时笔者的年龄,不超过十岁,她如是判断。不过这些文字写得认真工整,读起来并不费劲。
在呆滞许久后,她陡然咬住牙齿,直至牙根发痛,低声咒骂了一句,但最终平复下来,从头开始轻声读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所想写下的是什么,以及写下了什么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当我拿起笔的时候是如此的困惑,我是要写给别人看吗,还是说只是写给自己就足够了。
不管如何,纸与墨都是如此的珍贵,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只是一个冥夜城中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既没有比其他孩子多些什么,也没有比他们少些什么,更不像诗人故事诗中的有着古怪神力的传说战士那样,三月能走七月能跑,一岁大的时候就能挥舞铁剑,事实上哪怕是现在我都没有挥舞铁剑所需的力量。
但我很清楚,我很特殊,我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并不是出于孩子的幻想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异样的不同。
我的母亲,留给我的只有记事前如破碎的剪影般的回忆,我的父亲是一位商会会长,每天忙前顾后难以着家,我记得他或许还没有记得母亲清楚。而我对这个名为父亲的人的最直观印象,就是每天我会得到的那一枚星石。
没人会在意我做什么,我所得到的自由远超我的需要,同时手头富裕,我每天会得到的是最基本的小星石两倍大的星辉石,等值于五枚最基本的小星石,一个普通的家庭可能一天都花不了这么多小星石。
既有时间与自由,又有星石,我能做的事应有很多,但我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无事可做。除了完成每天的文字文辞和文法的学习之外,我没想过融入普通孩子们间的游戏,也没有挤入少爷小姐们的圈子的想法,尽管我有那个资本。
二者对我都一样,不管是朴素率真抑或是灯红酒绿,我似乎永远都是个无法融入的异类。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能提起兴致的事儿——了解旧日的故事。
在风区主干道的第三个街角坐着一个老诗人,在那儿我能用一颗小星换到一个故事,比起一颗小星能给你讲上半天的其他诗人来说,他的故事显然不便宜,但他是冥夜中讲得最好的,并且是鲜有人偷听的,我的故事就只属于我。
故事的背景往往在两百年前,那时人类并不住在这幽暗的深谷中,而是在谷外广袤的大地上自由的生活着,而当时的天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黄昏,而是有着由清晨到正午经由黄昏最后入夜一系列色彩变化的。
我们的世界也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如今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名字——米德加尔特,另外它还有很多别名,中庭,无尽的中心,九界的花庭。
诗人每逢说起旧日夜空时迷离的眼神让我印象深刻,他形容夜空像是洒满闪耀星石的幽深潭水一般美丽,不过我想他本人也没有见过,毕竟那都是两百年之前才有的景观。
最令我着迷的果然还是那些身负荣耀与使命的勇者与战士的故事,在历经了最坎坷的命运,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冒险或者最宏伟的战争之后,会有生长洁白羽翼与绝美容颜的女神将他们亲吻,将他们带往神国,并面见伟大的神王奥丁,而神王会赐予他们英灵的身份以便在黄昏之时为诸神效力。
说到底我还是个孩子呢,孩子总还是会痴心于勇士的传奇。
我贪婪地从诗人那里换取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我想象的养料,思考的土壤,是对一个只能生活在裂谷深处而无法一探这世界奥秘的小男孩最好的慰藉。
今天我一口气用掉手里的星石换到了最后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有关两百年前世界的最后的故事,繁盛的最末与凋敝的伊始——诸神黄昏。诸神为了守护九界决意同巨人在中庭死战不休。冰霜巨人的到来为中庭带来了芬布尔之冬,米德加尔特陷入了三年的极寒,期间文明衰落,万物凋零。再然后诸神降临了,率领着英灵的大军同巨人们厮杀。
最终诸神如预言那般失败,他们没能拯救中庭,没能拯救九界。两匹魔狼跃上天际,斯库尔将太阳撕碎,月亮则被哈提扑杀。此后,凝结着太阳血液的天空永远停留在了黄昏般的色彩之中,并被种下死亡的诅咒,不再庇佑人类。
第二个故事则是有关冥神海丝苔雅开辟四方谷拯救人类的故事。这位最后的善神在黄昏之后从冥河中跃出,将所见的巨大矮山划出四条裂谷,以隔绝剧毒的黄昏辉光,同时牵引八方水脉汇成河流流入谷中,使得人类在这黄昏之下有了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
第三个故事则是对音歌嘉蕾尔,冥夜第一女王的歌颂,嘉蕾尔走遍谷外的每一寸土地,带回那些居无定所的幸存者,领他们进入四方谷,引导他们放下彼此的矛盾与偏见,建立团结与秩序。最终音歌嘉蕾尔被幸存者们推举为了他们的女王,并定下象征人类精诚团结的末裔十约。
诗人最终讲完了他全部的故事,至此我也理解了我同他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困惑。这些为人们所接受的故事并不能解释一切,相反它们充满了矛盾,一切过往真是如此吗?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空虚,当你一不小心推开了门扉后,门后的房间有着更多的门,你无法不再去注意它们,无法再置身事外,你所能做的唯有将那些门再一一推开,然后再将新出现的更多的门再次推开,或许永无止境。
不过最终要解答的问题却只有一个,我们存续在这注定毁灭的世界中的意义是什么?答案隐藏在那些无数的门背后,无数的困惑背后,为了得到解答就必须追逐真相。
这便是我为何孤独的原因,这便是我区别于普通人的原因。他人并非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不愿意发现,不愿意生活在这种困惑的重压之下,因此没人敢向这残酷无解的世界发问,而我正踏在一条无人涉足的道路之上。
旧言道:立于顶峰,纵观万物。为了能穷尽一切秘辛,我必须攀登权力的高峰,不是运营商会攀附权势,不是广结人脉顺水行舟,而是去手握真正的权势,知晓所有的秘密,去揭穿谎言与真相背后的谎言,去发现真相与谎言背后的真相。
最终或许我能思考得出答案。
而能让我一跃而上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成为寻夜者,这个探求为永驻黄昏的世界降下夜幕方法而在谷外调查的由亡命之徒组成的组织。这是一个危险与诱惑并存的道路,一方面寻夜者知晓探索着世界的情报,同时退役的寻夜者将会身居要位接近权力的核心,但另一方面谷外的世界危险无常,寻夜者往往十不存一,死伤惨重。
这绝非一条坦途,比理所当然地继任商会要艰苦得多也危险得多。但这是有着思想的我存在于这个无问无解的世界中的唯一方法,虽然殉道在这条探索真相的道路上看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会活下来,因为内心真切渴求着真相,所以哪怕不择手段,哪怕舍弃一切。
我想这便是我写下这些的目的,记录下这份执拗与初心,以便能在之后的岁月里随时想起,然后不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