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儿终于如愿以偿的开始了上学的日子。
一切顺理成章。
整个笃学书院,冯学究一共带着二十七名弟子,蒋儿带着银质的梵文面具,颇复神秘的坐在学堂倒数第二排,她的身旁,是心心念念的江怀。
在她和江怀身后,只单坐着一个名为长孙琅的学生。
长孙琅,字司廷,他没有同坐,蒋儿幼时,和他有深刻的一面之缘。看到他,蒋儿有些心虚,怕被认出。
幸好,他不爱说话。
蒋儿初到学堂,话不多,面对一个话更不多的人,两人没有交集。
和蒋儿幽闭闺中的日子不同,上学的日子非常有趣,和以往没有一丝相同,蒋儿细心的观察身边从未体验过的东西,日日欣喜。起初,蒋儿从不和身边人说话,她不屑一顾,只是专注的享受着怀哥哥的日日陪伴。
除了怀哥哥,没有人配和她说话,蒋儿这样认为,也这么固执的作为。
这么骄傲的蒋儿,以这么独特的方式适应学堂。江怀没有令她失望,和童年一样对她百依百顺,毫无怨言的呵护着她。
如此理所应当。
两人相处的琐事,和以前相似得没有一丝可说可提之处:朝夕相对的日常,不过是从挖泥戏水变成了读书写字;相互言谈的词语,不过是从吃喝玩乐变成了琴棋书画;兵来将挡的守护,不过是从强词说理变成了圆滑巧避。
蒋儿很快乐,天真的以为学堂生涯会一直如此,除了江怀,没有别人。
可这世间如此真实,随意的碾动着世俗滚轮,让天下人不能免俗,更不使一人获取特权,即使是蒋儿。
蒋儿不太记得是什么日子,大概学堂上了周余,有人闯开了她的固步自封。
那日,学究布置了习字功课,令众人自习。
和往常一样,蒋儿自己专心写字,前座的张临、字蜀凉的兄台却是第无数次探头过来,笑咪咪搭话:“我说南宫兄,你来了这么多天,兄弟们只知道你叫南宫垚,不知你可有表字,倒是说出来认识认识。”
蒋儿有些忍无可忍的愤怒。
她放下手中的笔,一抬头,整个学堂的人都侧目过来,想来和张临一样好奇。蒋儿大声道:“自称用命,称人以字,垚不才,表字茗华。”
说完,又提笔。
“茗华……”
张临点点头,揣摩了两遍,又道:“茗华兄,你暂住在蒋家,到底见没见过蒋小姐,听说那可是位病西施啊。”
蒋儿心里涂生出更多忍无可忍,入学以来,张临不知已经问过她多少遍蒋家的小姐,颇有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喜感。她并不想和他啰嗦,不耐烦的说:“蜀凉兄,学究布置的书法课最不好写,你还是快些吧。”
张临的同桌夏侯方,是学堂里最嚣张跋扈的人。
他拿着支笔靠在窗边,正一副偷懒耍滑的样子,笑着插话:“蜀凉啊,我就劝你别讨没趣,茗华兄和我们可不一样,我贵在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你想听蒋小姐,还是和我聊吧。他虽说沾了南宫夫人的光住在蒋家,可大约是没见过蒋小姐的。这位蒋小姐,可是蒋家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这么说,你见过?”
蒋儿听得夏侯一席拜高踩低的口吻,忍不住搭话。
江怀看了看蒋儿,轻微的摇头,意在指示她不要搭腔。蒋儿心性高,哪里能忍住,将笔一撂,等着夏侯往下说去。
夏侯说:“我可不敢装腔作势,蒋小姐体弱多病,十二岁时曾发了场严重的,差点死了,这事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蒋家为了她把江南都快翻了过来,寻名医、寻药材,连圣上都下派了御医,这有谁不知道。”
蒋儿听的皱起了眉头,同窗们所说之事,她倒是从未听家里讲过。
夏侯继续道:“蒋家小姐病重,江南名士都去了,家父自然也带着我前去探望,我到时,蒋小姐正在病中昏迷,我们作为外男,隔着碧纱橱看了一眼。”
“如何?”张临饶有兴趣。
“还用说吗,那可真是心若比干多一窍,貌如西子病三分的人物。”
蒋儿面具下的脸悄然红了,真是又羞又急,要想发作却又不得,只能猛地提起笔继续写字,再不理他们。
江怀扫了眼蒋儿,连忙护道:“夏侯兄真会说笑,蒋小姐生病时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幼儿,如何看出美不美。”
夏侯见江怀搭腔,更起劲来:“子谦你是外行,这真正的美人,就是从小便可品出相貌来,像蒋小姐这样的…”
“胡说!你是哪个江南名士,怎么我服侍小姐时从没见过你!”
一直陪侍在蒋儿身边磨墨的惊蛰忍不住开口了,她站得笔直,又接着说:“我从小便是小姐的贴身侍女,小姐生病时来过多少人,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根本没有入过小姐的听竹苑。”
蒋儿默不作声,心里却为她大叫了声好。
惊蛰这个急脾气,用来顶嘴最好不过。
夏侯被戳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你这侍女才是胡说,既是服侍蒋小姐的,怎么跟着南宫家的人,难道你茗华主子是蒋小姐?可见胡说!”
“我、我……”
惊蛰贪图一时嘴快,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得语塞,又怕暴露了蒋儿身份,更加语怯。
蒋儿听得此言,脸色也是白了一阵。
“你什么,你倒是说啊!”萧琛公子、表字世钰的,早在一旁观望的按捺不住,此时连忙替夏侯方帮起腔来,“说不出来便罢了,但你是个侍女,怎能这样以下冒上,不懂礼数。”
夏侯皮笑肉不笑地说:“茗华不能御下啊,打发了吧。”
说罢,也不问蒋儿的意思,即刻召唤他的小厮上前,准备赶走惊蛰,蒋儿和惊蛰都是女子,又是初出闺阁,哪里见过这嚣张跋扈的场面,吓的退了一步。
江怀眼疾手快,赶忙站起拉住了夏侯的小厮。
此时此刻,他责无旁贷,也理所应当维护蒋儿。
夏侯依旧坐着不动,却拍手笑道:“常听民间有谚歌‘江南宫,共江南。’你们两家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世交情可真叫人羡慕,就连南宫家的一个小丫鬟,都值得江家公子动手维护。”
“无关尊卑贵贱,大丈夫为人,不欺凌弱小,不袖手观戏,本在情理。”
“说的真好。”夏侯面色真诚的夸赞着,又似真似假的问:“可我就是想动手呢?不为别的,就看你不顺眼!”
夏侯看向江怀,眼神非常凌厉,又带着一丝微小的鄙夷。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蒋儿非常不解,他和怀哥哥难道有仇?
势头已经非常不对,为了不让哥哥憋屈,蒋儿静了静神,强自镇静的踱出学位,轻巧的拦在了惊蛰面前。
这次,她没有等待江怀的反应,不卑不亢道:“夏侯兄,这丫鬟名叫惊蛰,是表妹的贴身侍女,表妹见我来的仓促,身边没个人侍书,特意拨了最爱的一对丫头给我,你若是见过表妹,也常去蒋家,肯定见过她们,你想处置一个不要紧,但是否问问蒋小姐的意思?我确实不敢做那位表妹的主。”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虽然来的不久,但蒋儿已经发现,有些同窗固然跋扈,可提起蒋家,确实保有几分忌惮,让她得以狐假虎威。
夏侯不知茗华说的是真是假,却绝不会当众承认没见过蒋儿、没见过她的侍女,他没法反驳,只得笑了笑,若无其事的继续写字去了。
蒋儿也提笔坐下,惊蛰继续磨墨,学堂渐渐恢复寂静。
江怀这才默默看向身边语出长篇的蒋儿,她素手白净,就着光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留下墨迹,端庄而沉稳。
是个满腹经纶的青衿模样。
仿佛,也有什么不一样了。
蒋儿专心致志的练了一会儿,稍息活动筋骨,一抬头,见她和江怀之间多了张小条,字条上书:我的妹妹长大了。
她将纸拿过来,小心的收在书册里,嘴角笑的合不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