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这一次东归,目的地似乎是在日本,想从日本再设法到和祖国接近的地方,可以指挥一切。这时孙先生早就怀着的一个意思,所以在到美国后不久,即在芝加哥去访问萱野长知的一个亲戚,叫做大冢太郎,探听日本政府对于中国革命党的态度,以为重返日本的准备。这一次决心离开美国,就想到要去日本。这当然是意料中的事了。但为了行程上的必要,却先到檀香山。
三月二十二日,孙先生从三藩市动身,二十八日就到檀香山。这里是孙先生儿时旧游之地,也是兴中会发轫的地方,虽是很多时候,没有来到这里,但许多同志依然没有忘掉对于他们领袖的信仰和感情,所以孙先生一到,就表示热烈欢迎。仿佛和七年前一样,檀香山的同志和侨胞,仍在荷梯尔街华人戏院中开盛大的欢迎会,到会的有二千多人,真是热闹极了。孙先生每天晚上,都在自由新报馆楼上,开会联盟,每次加盟的总是在百人以上,甚至本来是保皇派人,也都归化革命,可知当时的盛况了。后来又到茂芋、希炉各埠去,各埠桥胞也都先后加盟,于是同盟会在檀香山也规模毕具。
孙先生在檀香山本来想有三个月的逗留,但不久接到精卫和复生被满清政府判处永远监禁的消息,非常着急,叹着道:“我们从此丧失了一文一武两个人才了!”为要设法营救,和发动实际运动起见,就急急地到日本去。
六月十五日(阴历五月初九日)孙先生到日本。但孙先生此行,并不像他所预料的有什么成就,只是秘密地上岸,连许多同盟会同志也不敢完全通知。住了两个星期的光景,就给满清政府代理驻日公使吴振麟所探悉,他和日本政府几次交涉,要他们拒绝孙先生居留,日本政府起先没有接受他的请求,但经不起他的催促,终于示意孙先生,于是孙先生又到新加坡来了。
这的确不是孙先生所愿意的,离去新加坡已有一年多了。却又回到这里来。那时新加坡南洋支部早已搬到庇能去。孙先生在张永福别墅住了几天,就和眷属一起到庇能,住在柑仔园四百零四号,但不久,孙先生的家庭,就遭逢了一件最不幸的事变,就是慈祥的杨太夫人忽然病故了!杨太夫人生于清道光八年六月十三日,病殁这天也是六月十三日(阴历),享寿八十三岁,这也是一个异闻。孙先生因为奔走国事,和太夫人在家庭团聚的时候很少,十三岁时侍奉太夫人到檀香山,从此使孙先生能够看到世界的伟观,确立了大志。三十岁时重到檀香山,又和太夫人暨德彰公同居数月,但不久孙先生又到美洲去。在每次分别时,孙先生一面依恋膝下,一面想到革命的责任,这种踌躇家国之间的内心痛苦,我们不难想象而知。然而不幸,当孙先生这次回到南洋来不到几天,这位伟大的革命领袖的慈母,竟不及看到他儿子的成功而逝世了!孙先生真是何等悲痛?
但不久,更有一个不幸的事实,德彰公在九龙,因为欠缴地租,给地主驱逐出来了!他为帮助自己兄弟革命而至于破产,已够受了一切痛苦,现在更被人家压迫而驱逐,是怎样的难受?然而他毫无怨言,就一直到庇能来和孙先生共谋革命大事,这种骨肉的至情,和对于国事的热忱,兼而有之,实在是难能可贵,我们可以说有孙先生才有德彰公,同样的,有德彰公才有孙先生,革命志士,萃于一家,也是一个千古佳话。
这一些不幸的变故,固然使孙先生伤心,但并不因此阻挠他对于革命事业进取的决心。不多时,赵声、克强、汉民等都应召而至,于是产生了在革命史上很重要的一个庇能会议,决定轰轰烈烈的辛亥(1911年)三月二十九日的计划,而完成了孙先生伟大的抱负。但这时距离广州新军失败,才有半年的光景,当时同志间的勇气,并不像孙先生一样的奋发有为。孙先生追述当时情形,有这样的话:
“时各同志以新败之余,破坏最精锐之机关。失却最利便之地盘,加之新军同志亡命南来者实繁有徒,招待安插,为力已穷。而吾人住食行动之资,将虞不继,举目前途,众有忧色,询及将来计划,莫不唏嘘太息,相视无言。”
这确实是最艰苦的时期了,因此孙先生向同志再三安慰。说一败何足馁?他从前失败,几为举世所弃,比起现在来,困难的情形超过了百倍。现在我们虽穷,但革命的风潮已经很旺盛,华侨的思想也大为开通了,从今以后,只怕我们没有计划,没有勇气,革命运动不是不能再起的。大家听了孙先生的话,都非常感动,认为现在时机迫切,应该立刻起来。孙先生看见各同志的意念都已动了。于是在决醒园召集会议,到会的有黄克强、赵声、胡汉民、德彰公和庇能代表吴世荣、黄金庆、熊玉珊,怡保代表李孝章,芙蓉代表邓泽如等。大家开始讨论关于革命的计划,克强以为广州党人元气大损,很不容易再起事,因此主张从缅甸人云南,联络云南军队来举义。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意见。因为他曾经参加河口起义,对于云南军事的经营,还没有忘怀,但孙先生别有见解,主张还是在广州起事,理由是:
“现在因新军之失败,一般清吏,自以为吾党必不敢轻于再试,可以高枕无忧,防御必疏。至于新军之失败,虽属不幸然因此影响于军界最巨。吾党同志,果能鼓其勇气,乘此良机,重谋大举,则克复广州,易如反掌。如广州已得,吾党既有此绝好之根据地,以后发展更不难进行矣。且此次再举,亦远非前此历次之失败可比,因襄者多未有充分之筹备,每于仓猝起事所致。今既有事先之计划,当然较有把握,可操胜券。但同志疑虑莫决者,乃在于饷械之无着,不知现在因吾党历次之举义,与海外同志竭力之宣传,革命精神早已弥漫南洋群岛中,只怕吾人无勇气,无方法。如避免居留地政府之干涉,以致贻误时机,今吾人则以教育之名目出之,可保无虑也。”
这一番精辟的议论,把大家都说得心悦诚服,赵声于是进一步提出一个具体意见说:
“如果要在广州再起,必须立刻派人拿数千元回国,以便接济某方面的同志,免得他们散去。然后再设法集合,设立机关,指挥一切。我们也应当继续回到香港,与各方接洽,积极进行,这样,日内就需要路费五千元。如事有可为,更非数十万不可。”
“关于款项,我一定有方法可以筹足的。”孙先生很有把握地说。
于是决定在广州起义,以新军为主干。但鉴于从前运动军队或民事,难于择一发难,因此决定从同志中择五百人为先锋,任发难之责,以领导军队及民军。广州一得,以克强统一军出湖南趋湖北,因为他曾在湖南办华兴会,党羽很多。赵声统一军出江西趋南京,因为他曾任南京新军统领,和新车感情很厚。这都是很周密的计划,准备倾全党的人力财力以赴之。关于款项问题,决议先定十万元,英属、荷属各筹五万元,暹罗、安南三万元。美洲未计,如果能照预定筹募,本来十万元是不成问题的。
隔了几天,孙先生在打铜街一百二十号庇能阅书报社,重开秘密会议,各同志都踊跃赴会。于是孙先生依照原定计划,开始进行筹款,先向各同志作极谦逊的演说道:
余每次会晤同志诸君,别无他故,辄以劝诸同志捐钞为事,诸同志虽始终热心党务,竭力襄助,或不以余为多事,第余以吾党屡起屡蹶,深自不安,故对诸同志甚觉抱歉。惟念际此列强环伺,满廷昏庸之秋,苟不及早图之,将恐国亡无日。时机之迫切,大有朝不保夕之概。且吾党春初广州新军之失败,虽属不幸之事,然革命种子,早已借此而布满于南北军界。因新军中不乏深明世界潮流之同志,皆极端赞成吾党之主义,在今日表面上视之,固为满廷之军队,若于实际察之,诚无异吾党之劲旅,一待时机成熟,当然倒戈相向,而为吾党效力。是以诸同志咸认为绝好良机,光复大业,在此一举,固将尽倾吾党人才物力以赴之也。
“吾适间所云每晤同志诸君,辄以劝捐为事,虽余亦极不愿对同志诸君每有斯求,但念此等责任,除我明达之同志外,又将向谁人求之?是以虽欲避免,实不可得。盖海外同志捐钱,国内同志捐命,共肩救国之责是也。总而言之,捐款之义务,诸同志责无旁贷,此应请同志诸君原谅予之苦衷,仍当踊跃输将,以助成此最后之一着者也。设天不祚汉,吾党此举复遭失败,则予当无下次再扰诸同志,再向诸同志捐钱矣。倘或仍能生存,亦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矣。是则此后之未竟革命事业,亦惟有赖之同志诸君一肩担起矣。总之,吾党无论如险阻,破釜沉舟,成败利钝,实在此一举,而予言亦尽于此。”
孙先生说到这里,不觉声泪俱下,大家听了,大为感动,于是虽处于经济困难的地位,也都互相勉励,竭力捐款,当场筹得八千余元,孙先生的精诚感人之深有如此。
其他同志也分头积极进行,如泽如任英属筹款之责,克强任荷属筹款之责。汉民也在新加坡筹款,但经过十天的奔走,还没有满一万元,因为许多同志虽倾囊赞助,但以量力为止,要他们破家为国,到底是很困难。他因为这次数目距离孙先生的预算,相差太远,非常焦急,就约泽如到新加坡共商进行,他两人研究结果,认为新加坡同盟会,本不乏热心之士,现在深闭固拒,也许有不了解这一次起事计划的意义,于是在晚晴园开会,同志相继演说,汉民也恳切地说:这次孙先生决定大举计划,实汉族存亡所关,现在内地同志均竭力筹备,待机而动,希望海外同志,格外竭力资助,以底成功。泽如也说,他在这十天内遍历十余埠,大家都非常踊跃,新加坡同志,不可让人专美。这样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才激起了他们热情,由沈联芳首先捐出一千元,其余同志也就量力认捐,得三千余元。不久,克强和泽如在坝罗会面,克强因为荷属的款项不可靠,而英属的成绩,也只有一万元,现在事势已十分迫切,如果英属不能筹足预定的数目,恐将全局瓦解,他就不愿回香港去,惟有决心实行个人牺牲主义,步精卫后尘了。他这样说着,两眶的热泪就簌簌地落下。泽如劝他不必如此,还是到各地去积极筹划。自十二月初一日至初五日先后筹到四万左右。克强以所差不远,于是初八日由新加坡回到香港。
经过这样艰难困苦的劝募,才有这一笔第一批的款,孙先生本想遍游南洋英荷各属。从事进一步的宣导,但因为在清风阁演说革命,给保皇党人译登当地报纸,触动英国政府的愤怒,于是又限令出境。因此孙先生早于十二月初六离开庇能了。
这一次是孙先生在开国前最后的远行了,但当时荷属则拒绝不许前往,日本及安南、暹罗亦先后有出境之令。
大陆之广,南洋岛屿之多,竟无一立足之地,于是孙先生只好又向千里迢迢的美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