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前三年己酉(1909年)三月十七日,孙先生写信给泽如、心持、赤霓三同志说:
“弟定于十九号离星往欧洲一游,此行以财政外交为两大注意问题。英法荷等国各种外交,俱必于彼祖国政府运动,方能得力。至于财政问题,即前日借款要件,前途催往共商,为日已久,不能复缓也。弟行后,仍望公等以热力鼓吹同志,增进团体为一日千里之象。南洋支部弟托诸汉民君料理,各事均可如常通知商办……”
我们从这信里可以知道,孙先生快要离开新加坡到欧洲去了。孙先生这次重游欧洲的任务,在信上已经隐约地说出。我们根据当时的情况,知道这次孙先生离去新加坡有几种重要原因:第一是受了河口败兵的影响。河口和镇南关退下来的军人,分子本来是很复杂的,孙先生为使他们安心地居留和解决生活问题起见,派永福、义顺等创办石山公司,把他们都收容了进去。此外,又介绍到吉隆坡、怡保、吡叻、文岛各埠矿山、工厂,或农场去做工,使各安生业。但有一部分人,还是常常妨害地方治安,后来竟因抢掠嫌疑案,给新加坡警察拘去了二十一人,并且还牵连到和孙先生早年相共的尤列。他这时正在做医生。经孙先生多方设法,才得释放。但清领事馆就借题发挥,要求英国人趁此干涉革命运动,于是孙先生的活动,受了很多阻碍,后来竟因此把南洋支部,迁到庇能去。第二,这时孙先生一面注重党务,一面还是不忘情于军事的运动,河内方面有一部分军火,可以买到,只需对经手的法国洋行付第一批款一千五百元,同时在法国可以借到一千万元。但这借款问题,必须孙先生亲自到法国去商量,就像信上所说的。第三,南洋事实上已成为中国革命的重心地,但许多殖民地政府,对于革命党的活动,常常加以干涉。他们这种政策,当然一秉其祖国政府的命令,所以孙先生为要党人在海外活动便利起见,必须亲自到各国去做一番外交的工作。这也是孙先生决心离开新加坡的重要原因。
这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一个抱有伟大经纶的革命领袖,决不会永远地蛰居在一个地方,何况更具备这许多复杂的重要原因,所以孙先生又幡然要到欧洲去了。
在孙先生未去前,关于新加坡方面的事情,除支部已派汉民维持外,还有最使他不能放心而必须安排好的,就是《中兴日报》。因为那时《中兴日报》虽是在文字上和保皇党笔战的结果,获得大多数华侨的同情,因此销路日广,但事实上,它也不啻成为国内同志亡命的藏身地,像关仁甫等从河口失败后,都来寄寓,所以开支很大,几乎有不能维持的趋势,张永福因此不肯负责。孙先生恐怕自己走了,这报纸也随着关门,所以预先规划了一个妥善办法,一面派林义顺继续负责,一面改组为股份公司,向新加坡政府去注册,使报馆基础可以确立。同时,又把股票向华侨推销,以募集现金,充实资本。孙先生维护革命宣传机关的苦心,真是无微不至了。
这些事情得了相当的解决办法。孙先生原定三月十九日走的,现在是可以动身了,然而,革命领袖本来是常在穷困中过生活的,他怎样会有一笔闲着的款子,来等待着旅行时使用?孙先生那时原定等待暹罗同志的汇款到后,才能动身,但承任款子的那位同志,因为经营的米谷生意,忽然失败了,一下子不能把款子送来,这就延搁了孙先生的行期。后来孙先生又派汉民到仰光去筹划。但这时和熊成基在安徽起事的洪承点等,因为失败了,也来找孙先生,孙先生为要招呼他们,开支更庞大起来,几乎到绝粮的境地,这样一来,更使孙先生不能马上动身了。
直到五月十九日,他才动身到欧洲去。
孙先生一到欧洲,就在法国开始关于借款的活动。这次借款,本来是由安南总督韬美的介绍,和一个资本家接洽。这资本家投资。应当先得政府的许可,他原以为内阁克雷孟梭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早已和孙先生商议条件。可是不幸当孙先生到法国时,法国内阁突然改组,内阁总理已经换了白里安,他是反对资本家向中国革命投资的,因此孙先生的计划,又遭了一个打击。这情形,正和庚子年孙先生得到台湾总督的帮助,想从日本方面获得运输军火的便利,但中途遇到他们内阁改组,一切不能进行,是同样的失望。不过这一次,由于韬美在政界积极疏通的结果,还有一线细微的希望给孙先生,他说:“现在事情不宜求之太急,只可稍等一下,或者还有转机。”同时孙先生因为美国方面,也有活动可能,于是就到比利时,访问了八九个同志以后,于八月十日到伦敦,准备横渡大西洋到美国去。
伦敦。在孙先生的印象中,怕是最深刻的一个地方了!他自十三年前在中国使馆蒙难后,到乙巳年(1905年)春天,也曾来过一次,但匆匆地就走,这次来已经是第三次了。孙先生在这革命的苦闷时代,重履旧地,不知道要有多少的伤感?大约事实上,孙先生这一回在伦敦,除了访问几个同志如吴稚晖、曹亚伯等,以及一个久别的英国朋友摩根以外,没有别的重要事情。
不久,孙先生就从伦敦启程到美国纽约,大概是在九月光景。孙先生原定计划,想从纽约先到三藩市,然后再到芝加哥。继续在欧洲未完成的工作。可是关于借款的活动,依然没有什么成就,因为他所欲访问的人,一个已经在两个月前死了,一个已经到欧洲去了,只看到他的两个代理人,当然不能和他作深切的谈话,孙先生所希望的事情,于是又不能顺利地达到目的!
但美洲的华侨,自五年前(甲辰年1904年)孙先生亲自来宣传和指导以后,对于革命主义信仰的,已经很多,并且孙先生曾经手订致公堂章程,洪门中人,信服孙先生的尤其不少。一部分华侨如黄魂苏、黄伯耀、黄超五等也组织一个革命机关,叫做少年学社,李是男等更创办《美洲少年周报》,鼓吹革命思想。虽然保皇党的势力,还是绵延不绝,但绝没有那年破坏孙先生登岸的那种力量。所以芝加哥同志一听到孙先生已经到了纽约,就致电欢迎。因此,孙先生就打消了先到三藩市的计划,十月八日就到了芝加哥,许多华侨都表示热烈欢迎。第二天,在会英楼举行欢宴大会,到会的大多是留美学生,康有为的一个干儿子,居然也来参加,可见当时美洲华侨对于孙先生欢迎的狂热。孙先生在席间演讲革命的必要,有五六小时之久,全场都非常感动。宴会后各同志又都环绕着请求解释,孙先生都一一加以满意地答复。经过这样热烈的宣传以后,许多华侨都先后加入同盟会。一星期期后,十月三日,孙先生又到三藩市,那边欢迎的华侨,比芝加哥更为狂热,于是也成立了同盟会。自此以后,孙先生更在美国各地联络,所到的地方,都先后成立同盟会,如圣波罗、波士顿、泡阑得、西雅图、城多利、加拿大等地,其他中美、南美,古巴等地的华侨,也有倾向革命的趋势,保皇党的势力,因此更不像从前的盛旺了。
孙先生在美洲这样顺利地进行党务,前年东京党潮的余波,却又在这时起来了。这风潮的主要人物,当然仍旧是章炳麟、陶成章等。原因是精卫为了成章在南洋破坏同盟会。就一气跑到了日本,他本想立刻去实行暗杀工作,因为同志劝阻,所以暂时到日本去先行准备。这事我们已经在上面说过的。精卫在日本,又秘密地把《民报》恢复起来,却没有和章炳麟合作,同时他为避免日本政府的干涉,在封面上标称法国巴黎濮侣街四号出版,这里就是吴稚晖等《新世纪报》社的地址,其实他仍在日本印刷的。这就引起了炳麟大大的反感,因为第一,他是以《民报》的编辑为他的万世一系的帝统,《民报》恢复了,他却没有与闻,这是最不对的;第二,他和吴稚晖等的《新世纪报》,本来是感情很不好的,他在《民报》上常常有反对的文字发表。但现在复版后的《民报》竟借用他的地址,这尤其是不对。有了这两个原因,他更痛恨精卫了,因此写信到南洋和美洲各处的华侨,说第二十五期以后的《民报》,是伪《民报》。后来又把这信在东京的《日华新报》上发表,并且又做了一篇文章,牵涉到孙先生。成章在南洋也起而响应,把炳麟的文章转载在《总汇报》上,并且又造了孙先生十大罪状,说孙先生借名革命,攫取名利。这种颠倒是非,破坏党务的恶毒手段,使孙先生忍无可忍了,为要免除同志的误会,就写信给稚晖,把历年革命运动中关于经济的情形说得很明白,要他以第三者的立场,在《新世纪》上作公平的评论,并且要他联络美洲的《大同》、《美洲少年》,温哥华的《华英》,檀香山的《自由》、《民主》、《大声》等报,作同一的公评,使成章、炳麟的煽惑和造谣,不能获得华侨的信服。同时东京同盟会也早已通告各地华侨说明成章、炳麟这种造谣,目的是在诽谤孙先生,破坏中国革命的势力,应该一致反对。因此不多时,许多同志都明白他们的毒计,甚至有人说炳麟是疯癫,是神经病。对于孙先生的人格却获得更坚定的信仰,所谓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孙先生的光明伟大,愈经挫折愈能发现,在这次事实中更证明了。
孙先生写给吴稚晖的信,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我们摘录在下面:
所攻者以我得名,以我攫利为言。而不知我之经营革命,在甲午以前,此时固无留学生为我吹嘘也。而乙未广州之事失败,中国举国之人,无不以我为大逆不道。为乱臣贼子,为匪徒海盗。当时,如有陶成章,想亦不欲得此等之名辞也,今日风气渐开,留学之士,以革命为大光荣之事业,而陶辈始妒人之得名。然我之初意,只在赴大义,行宗旨,而与共事之同志,亦无不如此,不期今日乃有以名而始谈革命者,此故固属风气之开,而亦道德之退化也。
以我为攫利,而不知我于未革命以前。在社会上所处之经济界中,图优势之地位也。若不革命,则我之地位必不失,而世人所欲图之快乐,我无不得之,革命攫利云胡哉?且当日图广州之革命,以资财赞助者,固无几人也。所得助者,香港一二人出资数千,檀香山人出资数千。合共不过几万余耳。而数年之经营,数省之联络,及于羊城失事时,所发现之实迹,已非万金所能者也,则人人皆知也。其余之财,何自来乎?皆我兄及我所出也。又庚子惠州起兵,及他方经营接济,所费不下十余万元,所得助者。只香港李君出二万余元,及一日本义侠出五千元,其余则我一人之筹获而来也。自此吾一人之财力已尽,而缓急皆赖家兄之接济,而妻子俯蓄,亦家兄任之。是从事革命十余年以来,所费资财,多我兄弟二人任之,所得同国人及日本人之助者。前后统共不过四五万元耳。若谓我以十余年之时间,而借革命以攫取他人四五万之资,则我前此以卖药行医,每年所得亦不止万余元,此固港粤人人所共知共见也,而其他之事业投机取利者,犹过于此也。若为图利计,我亦何乐于革命而致失我谋生之地位,去我固有之资财,析我兄已立之恒产也!两年前家兄在檀已报穷破产,其原因皆因资助革命运动之用,浮钱已尽,则以恒产作抵借贷,到无偿,为债主拍卖其业。今迁居香港寄人篱下。以耕种为活。而近因租价未完,又将为地主所逐。乃陶更诬以在九龙建洋楼,夫家兄本为地主,实业家者,非我从事革命以耗析之,则建洋楼。亦寻常事,陶等何得多言!此庚子以前我从事革命事业,关于一人得失之结果也。
自庚子以后,中国内外人心思想日开,革命风潮日涨,忽而萍乡之事起,人心大为欢迎,时我在日本,财力甚窘,运掉不灵,乃忽有他方一同志许助五万金,始从事派人通达湖湘消息,而萍乡军已以无械而散矣。(此不过乘一时矿工之变而起,初未谋定而动,故动,他方同志多不及动,是以不支也。)惟有此刺激,人心已不可止,故定计南行,得日人资万四千元,及前述所许五万,以谋起义……自潮州、惠州、钦廉、镇南、河口五役及办械运动各费,统共所用将近二十万元。此款则半为南洋各地同志所出,为革命军初次向南洋筹款者。今计开:由精卫向荷属所筹者约三万余元;向英属所筹者万余元;共约四万元。向安南东京及暹罗所筹者约五六万元;我手得于上述之同志五万元,得于日本人万四千元,河内欠债万余元。此各项之开支,皆有数目,皆有经手,除梁秀春自行骗去五千,及累去船械费数万,又一人骗去余及陶成章用去一百,此外之,皆无甚枉费,自我一人于此两年之内,除住食旅费之外,几无一钱之花费,此同事之人,所共知共见也。而此时期之内,我名下之钱,拨于公用者一万四千元,家人私蓄及首饰之拨入公用者,亦千数百元。此我攫利之实迹,固可昭示于天下也。
我们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孙先生伟大的光明磊落的态度,同时为了革命而牺牲个人的利益,家属的利益,这种牺牲的精神,也是足以照耀千古的。所以章、陶的诽谤,结果并没有损害孙先生毫末,却反映出他们的私心,和破坏革命的恶毒阴谋。但章炳麟绝无悔过之心,他依然在东京狂言攻击,孙先生知道章炳麟蓄心破坏革命,已无余地可留,不得已,把某同志所摄的炳麟与刘光汉同谋通奸的笔迹,在各报发表,以证明炳麟之非。那时孙先生又写信告诉稚晖说:“际此胡氛黑暗,党有内讧,诚为至艰苦之时代,即为我人当努力进取之时代也。倘有少数人毅力不屈,奋勇向前支撑,行过此厄运,则以后必有反动之佳境来也。静观美国华侨之人心,自保皇瓦解,大有趋向革命之势;惟所阻疑者即各埠先觉之士,皆受陶谣,一时不免疑惑,故不能骤得彼等之协助耳。俟此恶潮一过,则人心必能再合,此邦尚有华侨六七万人,可引导而从革命者,当有一半,于此亦不无可为也……为今之计,欲从新以蓄养革命党之势力,舍此必无他法矣。”
孙先生对这次内讧恶潮的悲痛,从这几句话中,可以想象得知。因此革命党人一面被孙先生的伟大人格感动着,一面忧虑革命前途的危机,从此激起了更壮烈的革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