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这一次到日本,大约是在纪元前七年(1905年)的秋天。这时候,日本留学界的情形比从前大不相同了,几乎都是从各地亡命而来的革命同志,最著名的就是华兴会的黄克强、宋教仁、陈天华等:广东同志胡汉民等也在东京法政学校肄业。黄克强,初名黄珍,号庆午,后改名兴,别号克强。是湖南善化县人,湖北两湖书院的高才生,以官费留学日本。纪元前九年(1903年)俄国侵占东三省的事情发生,国内外学界部非常愤慨,克强就首先发起拒俄义勇队。纪元前八年更组织华兴会,湘籍留学生,大多数加入。他们一面努力向国内学界鼓吹,一面联络会党,并在长沙明德学校中,尽量宣传,更设立东文讲习所,作运动的机关,一时国内外学界加入的,渐次增至四五百人:他们另外又设立同仇会,专为联络会党机关;哥老会员加入的近十万人,声势在纪元前十二年(1900年)唐才常一役之上。他们预定趁纪元前八年(1904年)九月西太后万寿节日,分长沙、岳州、常德、衡州、宝庆五路起事。宋教仁也在此时,跟着黄克强等回湘活动,担任常德方面发难的任务。不料在万寿节的十日前,事机便泄露了,湘抚严密查拿,克强以圣公会牧师黄吉庭及曹亚伯卫护出险,逃往上海。宋教仁这时刚到长沙,一听到事情有变了,也逃往上海。他到了上海,黄克强和陈天华、张继、章士钊等十余人,又因万福华枪击王之春案的嫌疑,正在被捕房拘究,因此就足不停留地一直到日本。不久,黄克强和陈天华等因得龙璋、袁海观的营救,也避往日本。于是黄宋等在留日学界,特别露头角,组织一种杂志,名日《二十世纪之支那》。
这是孙先生未到日本以前的形势。那时宫崎寅藏等见到湖南革命同志的增多,也很留心,他们极力主张华兴会和兴中会应当密切地联合起来,使革命力量集中。因此宫崎常常和克强、教仁接洽。说孙先生是志趣清洁,心地光明,现今东西洋再没有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了。克强、教仁等对于孙先生因此非常敬仰。等到先生一回到日本,东京和横滨道上往来的各省留学生顿时非常忙碌。那时孙先生还是继续住在横滨,奔走最多的要算是程家柽了,他也是主张华兴会并人兴中会另组革命团体的一个,因此由他介绍,请孙先生到东京《二十世纪之支那》社和宋教仁会晤,讨论这个重大问题。
这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事情,孙先生应程家柽的邀请。和宫崎从横滨到东京来看宋教仁了。这时陈天华也在《二十世纪之支那》社,大家见面了,就谈到本问题,孙先生先问教仁这里同志有多少?教仁还没有答复,陈天华就把前年长沙的风潮说了一下,又说到他们革命的方略。孙先生听了就很恳切地纵论现今大势和革命方法,最后更郑重地说:
“中国现在,不必忧各国的瓜分,但忧自己的内讧。如果这一省欲起事,那一省也欲起义,大家不相联络,各自为谋,结果便造成秦末二十余国的争斗,和元末朱、陈、张的变乱。这时候各国乘机干涉,中国就可以立刻覆亡。所以现在我们革命形势中的问题,就在怎样地互相联络,使革命的力量,切实地团结起来。”
这确是当时革命形势中的病态。要不是像孙先生富有这样伟大的领袖天才,把各地革命同志整个团结起来,中国革命的口号。虽是已经喊了出来,不晓得现在已变成了怎样一个局面呢?因此,孙先生这一次在欧洲结合许多同志,是重组革命团体的初步,现在到日本来,更想扩充兴中会变成一个整个容纳各方面革命分子的团体,这是孙先生凭多年经验对于革命运动更有进步的表现。
宋教仁等对于孙先生的意见,非常赞成,孙先生同时又和黄克强商议,黄克强也很愿意重组一个革命团体。因此,就在七月三十日假东京赤坡区桧町黑龙会举行筹备会。到会的各省留学生七十余人,除甘肃一省因无留学生,没有人来,其余十七省的都有。日本同志宫崎寅藏和末永节也来参加。
开会的铃响了,孙先生就首先起来说明开会宗旨,并提议组织革命团体,定名为中国革命同盟会。大家对于组织革命团体是一致赞同的,但对于名称有很多意见,有的主张称为对满同盟会。孙先生说革命党的宗旨,不专在排满,应当兼顾到废除专制和创立共和二大意义,所以不能单纯地说是排满。大家都明了这革命团体的宗旨了,但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如果把革命二字很明显地提了出来,恐怕在实际行动上有许多妨碍,因此讨论的结果,决定简称为“中国同盟会”。孙先生随着提出宣誓词请大家执行宣誓。誓词的内容,和在欧洲时所用的差不多,但有些人对于“平均地权”四个字,大起疑问,要求孙先生把它取消,孙先生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大家就毫无异议。因此黄克强提议,请赞成的就书立誓约,当众宣誓,于是大家都实行宣誓,由孙先生领导先开始,誓词的原文是这样:
联盟人
省 府
县人某某等,当天发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天运乙巳年七月 日
中国同盟会会员某某某
这是继兴中会以后而组织的革命团体从此产生了。孙先生从这一次在欧洲奔走号召到最近日本同志的大团结止,都是一贯的在一个目标之下前进,就是集中革命力量,扩大革命组织。但这一次活动,和十年前创立兴中会的时候,有显然不同的地方,就是孙先生三民主义的思想已经渗入了革命的组织和每个革命分子的脑海里,所以这一次中国同盟会成立,可以说是三民主义革命团体的正式成立,也就是中国革命第二阶段的开始。孙先生看到这一个出人意外的发展的趋势,所以很满意地在自传中说:
“同盟会成立于东京之日,吾始信革命大业,可及身而成矣!”
这确是一个可靠的预言,中华民国就凭着这一个革命团体而产生的。孙先生因为大家都已宣誓了,就当众传授秘密口号,如:“汉人”“中国物”“天下事”等等,并向各会员一一行新握手礼。又由会员推定马君武、陈天华等为会章起草员,预备下次开会时讨论。这狭小的会场,充满了这样许多人,这样浓厚的革命空气,中华民国的最早最先的细微的胚胎,就在这时候开始滋长起来。最巧的,人头满挤的坐席,这时候忽然坍倒了,孙先生就立刻像预言家一样地向大家笑着说:“这是满清政府颠覆的先兆。”大家听了,都鼓掌欢呼,像怒潮在狂风中呼喊着,真是紧张极了。
隔了几天,即八月十三日,东京留学界在麴町区富士见楼便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孙先生。这是永远留着的一个热烈的印象,到会的有一千三百多人,座无隙地,门外站立的还有很多,都不愿离去,望着大门,立在路旁,纷纷扰扰的,非常喧闹,宋教仁攀到门上向大众说明了,并开门放他们进来,大家才算无事,因为他们都是很有诚意地要来瞻仰孙先生的丰采,这富士见楼建筑在骏河台的山麓,后面有一条清流激湍的小河,游艇很悠闲地在往来着,对岸就是雄伟的炮兵工厂,烟囱很森严地一个个高耸着,黑烟一缕缕地笼罩着天空,机器的声音,不断地响着,和富士见楼中满拥着人的热烈的情绪,好像一样地都在表示欢迎这革命领袖的到来。
在这紧张而又静寂的期待的空气中,宫崎和末永等从外面进来了,接着就是孙先生,在几个人拥护中很安详地走着,会场中顿时掌声大起,站在后面的,跂足以望,一时像潮涌一样地波动着,但大家都肃静无哗,这是东京留学界从未有过的盛况。经过主席说了几句介绍词以后,孙先生以蔼然可亲的面容,飒爽不群的姿势,从人丛中出现在演讲台上,掌声又散布了全室;于是孙先生很谦逊地开始感谢欢迎的盛意,继述环游全球的经过,掌声绵绵不绝,最后孙先生很庄重地说到革命问题:
鄙人从前提倡民族主义,表示同情的只有会党,至于中流社会以上的人,竟寥寥无多。可是没有经过多少时候,思想进步得很快,民族主义传播于各种社会之中,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大家都承认革命是很重要的事情了。虽以鄙人之愚,也因为曾经做过民族主义的运动,所以蒙诸君这样的欢迎,这是应该为中国前途庆祝的。诸君到日本来,是在吸收他们的文明。但是日本的文明,不是他们所固有的,从前是取之于中国,后来又师资于泰西。所以中国如果把自己固有的文明发挥起来,一定可以驾乎日本之上。(鼓掌)
中国不但可以驾乎日本之上,并且还有更发展的希望。鄙人这次从美洲到欧洲,一路上所谓古代文明中心地,像埃及、希腊、罗马等都看不到了。现在阿利安民族的文明,不过在近数百年前才发生的,但中国的文明,早在五千年以前很发达了,这是西洋各国所不及的。然而中国因为倾向保守,于是被西洋文明追赶上来,而且独步一时。不过照最近十年中国思想变迁的趋势来看,进步的速度很显著,从这样的速度来推断,十年二十年以后,不难把所有的西洋文明一齐吸收过来,或者胜过他们,这也不见得不能办到的。因为各国的进步,都是从旧的变到新的;英国伦敦从前没有电车,只有马车,日本也是这样,但鄙人离开这里不到二年,这一次回来所看到的,竟迥如隔世,从前的马车,现在都改为电车了。所以说几年以后的中国,还是像现在一样的没有变动,是谁都不能相信的。(鼓掌)
中国土地人口,为各国所不及;我们生在中国,实在是很幸运的,各国的贤豪,欲得像中国这样的一个舞台而利用之,而不可得。我们有了这样的大好舞台,竟反而无所措手,蹉跎岁月,使锦绣山河,依然被异族所占据,到现在还是不能光复故物,建立一个大共和国,这不是最可羞辱的事情么?(鼓掌)
列强各国因为知道我们不能利用这些土地,所以大家都想来染指,我们见到事情迫切了,于是不胜危惧,但如果我们能够发愤自雄,列强就对我们很敬佩,怎敢来侵害我们呢?我们不想自己振作,只是怕人家来欺凌,这绝不是办法。(鼓掌)
所以鄙人没有什么话,只有希望诸君把振兴中国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上。从前日本维新的开始,也不过几个志士做原动力。只有三十多年,就一跃而跻于六大强国之一。我们今天立刻发动起来,不是事半功倍么?(鼓掌)
有人说:中国现在尚在幼稚时代,一切改革,很不容易有速效。其实不然,各国发明机器的,都是积数十百年的经验,才能成就一件事物,但是仿造起来,只要几个月或者一年的光景就得了,我们中国的改革,也就像这些情形。(鼓掌)
又有人说:各国都从野蛮而专制,由专制而君主立宪,由君主立宪而开始到共和,有一定的次序,不能躐等而进的。所以中国现在应当只可为君主立宪,绝对不能一跃而为共和。这是很谬误的说法,我们拿修筑铁路这件事来看,就可明白了。铁路上的火车,起先是很粗恶的,后来加以逐渐改良。假如中国也修筑铁路了,试问用最初粗恶的火车呢?还是用最近改良的火车呢?从这个譬喻中,就可知道是非了。(鼓掌)而且菲律宾的土番,能够起来抗拒西班牙、美利坚两大强国,以谋独立而建共和,北美的黑人,从前部是蠢如鹿豕,现在都成为自由国民。所以说中国不能建立共和,是诬中国人不如菲律宾的土番和北美的黑奴了。(鼓掌)
“因此,我们如果说中国不能建立共和,是违反进化的定律,是不明白文明的价值。而且世界上各国的立宪,从流血中得来的才算是真正的立宪。同一的流血,我们为什么不从事于直截了当的共和立宪,而从事于这不完不备的君主立宪呢?语曰:‘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如果择其中而取法之,当然不是聪明人的行径。因此我希望诸君把这些谬误的思想,淘汰净尽,从最上的改革着手,同胞幸甚,中国幸甚!”
这是孙先生在日本对中国留学界第一次公开演说,播下了很多革命的种子。所以一星期以后,即八月二十日,同盟会正式成立的时候,到会的就增加一百多人。
这一天开会,是在东京赤阪区霞关子爵阪本金弥邸。这屋子和满清政府的驻日公使馆恰恰是贴邻,所以有许多会员多误走了门口,也是一件趣闻。下午二时开会,由黄克强宣读会章后,就投票选举总理和职员议员,结果大家一致举孙先生为总理;其余黄克强为庶务,陈天华为书记,宋教仁、程家柽等为交际,谢良牧为会计,邓家彦为执法部长,胡衍鸿等二十人为议员,曹亚伯、胡毅生等为各省主盟人。选举过了,孙先生又传授了很多秘密口号。最后又通过把《二十世纪之支那》改为同盟会的宣传刊物,于是大家高呼中华民国万岁以后,宣布散会。
孙先生也带着很愉快的笑容。从会场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