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前二十一年(1891年)孙先二十六岁了,就从雅丽氏医校出来。孙先生在校时,一面鼓吹革命,一面对于学业还是没有疏忽,所以毕业考试的结果,各门学科都是一百分,仅有一科是九十几分。学校当局为奖励他勤学起见,就经过教务会议的决议,在这一科上多加几分,并且在他的毕业证明书上特别注明是“满分”,由校长、教员十三人,试官八人,及牧师书记官等签字。在七月二十三日那天,由香港总督罗便臣爵士亲临颁予香港政府的第一张医照,准以内外科行世,学校当局也赠送孙先生助产器具全套,以资鼓励。从这时期起,孙先生就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活,而开始到社会去从事实际的运动了。
这雅丽氏医校现在已归并于香港大学,孙先生曾经实习过的雅丽氏医院,也迁到般含道与那打素医院联合一处,已非当日原址荷里活道的旧观了。
孙先生从雅丽氏医校毕业后,本来是想自己开设药房,但正在草拟招股章程时,忽然被学校当局知道了,就禁止他。因为照他们英国的习惯,医师的地位是很高的,称为上流人,做买卖的人,就比较低贱了。所以当时康德黎就对孙先生很恳切地说:
“你不应该做这种事情,不能用你的名义去开药房的;因为你是本校第一届第一名的学生,应该自爱。”
澳门是孙先生每次往来香港与故乡的必经之地。有一次,孙先生假期回乡,经过澳门的时候,当地巨商曹子基、何穗田等的家人,正患有很重的病症,经孙先生一诊而愈,于是大家都惊为神奇。他们现在知道孙先生已经学业成就了,因此联合当地绅商一致要求到那里去行医。所以孙先生到澳门,也不是出于原定的计划。这样一来,孙先生开药房的计划不得不打消了,于是到澳门去挂牌行医。
孙先生对于外科和解剖的手术,特别擅长,所以不到两三月,声名鹊起,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耳闻其名,极端钦佩的,就诊者户限为穿。他这一年的医金收入,竟有一万元之多,但他并不积蓄,总在各方面用去了;尤其是关于交游的费用。那时康德黎常常到澳门来帮助孙先生施行较重要的手术。他是孙先生的教师,但他竟忘了师生的隔阂,对于孙先生不断的帮助,他自己这样说:
何以我要这样地到澳门帮这位男儿的忙呢?别的人有为他而战斗,而殉难的,我却为着爱他与教他。他的天性易于吸引人们注意他,当时预备在诊室中或沙场上替他服务;一种不可解释的潜势力,一种吸引人们亲就他的磁性。
这是确实的,孙先生坦率的胸怀和真挚的态度,是永远地被人们所悦服而乐于听他指挥的,他伟大的领袖风度,早在学生时代及开始做医生时代表现了。不久,孙先生又到广州去行医,也同样地获得良好的名誉,他往来于澳门广州间,非常忙碌,成了广东最有名的西医了。后来因为医务上的必要,还是要开药房,所以就把在澳门仁慈堂附近的诊所,迁到草堆街,扩充而为药局,定名为中西药局。不久,又接受了当地华人设立的镜湖医院的聘请,主持院务。这医院向来是用中医中药,施赠贫民。孙先生主持以后,以改良医术医药为目的,竟破例兼用西医西药,他自己一本济人利物的宗旨,所有酬金,一概不受。因此院务非常发达,当地的葡萄牙人,也都来纷纷求治。于是引起了葡萄牙医生的嫉视,仗着他们特殊的势力,到澳门市政厅去告发,说孙先生没有葡国的行医证,结果竟勒令孙先生停止行医。孙先生气愤极了,就把药局搬到广州洗基,易名为东西药局,并且聘尹文楷医生为助手。他为要救治贫穷人的疾病,特别规定每天上午十时以前就诊的,医金药费,一律免除,因此更得社会的信仰,医务发达,远过澳门。
然而,医生终究不是孙先生的职业,他行医是别有怀抱的,所以一面医务虽是十分忙碌,但他始终没有忘掉他的本志:他那时的同志除了杨、尤、陈外,更有魏友琴、程璧光等。这时尤列在澳门任广雅书局内的广东舆图局的测绘生,孙先生就常常邀集这许多同志在这书局内的南园抗风轩会议国事。一面由郑士良结纳会党,联络防营,也很有端倪了。孙先生《伦敦蒙难记》中说:“余早年在澳门,始知有一种政治运动之存在,此种政治运动,大可名之日少年中国党,之形成。”就是指这个时期的活动情形。所谓少年中国党,是那时国际间对维新政党的一种普通称谓。有人说这就是孙先生首创的兴中会,不免有些误解。不过我们可以这样说:以后兴中会的创立。实导源于这时期的活动,要比较准确得多。
孙先生那时对于政治改革的观念,已从空泛的议论转变到有条理的办法。他自己说:“文之生,二十有八年矣,自成童就傅,以至于今,未尝离学,虽未能为八股以博科名,工章句以邀时誉,然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则无时不往复于胸中,于今日之所谓西学者,概已有所涉猎,而所谓专门之学,亦已穷求其一矣。”(上李鸿章书)这就是说明,他已完成了各种基本学问和专门学术,并且无时无刻不关心到国家生民的根本大计,也慨然以国家天下为己任。因为他已有广博的学识,所以对于政治改革的思想,就有充实的内容和切实的办法了。他那时在医务稍暇时,开始做政治的论文,在报上发表,但这些论文,已很难看到,尽现在所能搜罗到的,只有在《盛世危言》中有一篇叫做《农功》,据陈少白说是孙先生做的。这文章的要点是说,农功的勤惰,可以补救天然的缺憾,所以要农民知道得用科学方法,讲求土田的性质;政府要有农官,地方官吏要负督劝农功的责任,务使各尽地利,各极人工。他说:
古之言日: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七人,最下食五人,同此土田,同此树艺,而收获之多寡,迥乎不同者,农功之勤惰为之也。故水潦出于天,肥硗判于地,而人力之所至,实足以补天地之缺陷而使之平。昔英国挪佛一郡,本属不毛,后察其土宜,遍种萝卜,大获其利。伊里岛田卑湿,利用机器竭其水,土脉遂肥。撤里司平原之地,既枯且薄,自以鸟粪培壅,百谷无不勃茂。犹是田也,而物产数倍,是无异一亩之田,变为数亩之用,反硗确为沃壤,化瘠土为良田,地利之关乎人力概可知矣。
但是农民的知识有限,怎样能尽量地发挥地利,来变硗为肥呢?因此,孙先生又举西洋各国的办法来说:
泰西农政,皆设农部,总揽大局。各省设农艺博览会一所,集各方物产,用考农功,与化学诸家详察地利,各随土性,种其所宜,每岁收成,自百谷而外,花木果蔬,以至牛羊畜牧,胥人会考察优劣,择优异者,奖以银币,用旌其能。至牲畜受病,若何施治,谷蟊木蠹,若何豫防,复备数等田样,备各种汽车,事事讲求,不遗余力。先考土性原质,次办物产所宜,徐及浇溉粪壅诸法,务欲各尽地利,各极人工。所以物产赢余,昔获其一,今且倍蓰十百而未已也……其尤妙者,农部有专官,农功有专学,朝得一法。暮已遍行于民间。何国有良规,则互相仿效,必底于成而后已。民心之不明,以官庸之;民力之不足,以官辅之;民愤之不便,以官除之。此所以千耦其耘,比户可封也。
最后,孙先生提出关于农政改革的意见:
我国似宜专派户部侍郎一员,综理农事,参仿西法,以复古初。委员赴泰西各国,讲求树艺、农桑、养蚕、牧畜、机器、耕种,化瘠为腴,一切善法。泐为专书,必简必赅,使人易晓。每省派藩臬道府之干练者一员,为水利农田使,责成各牧令,于到任数月后,务将本管土田肥瘠若何,农功勤惰若何,何利应兴,何弊应革,招徕垦辟,薰劝经营,定何章程,作何布置,决不得假手胥役,生事扰民……
这可说是孙先生最早的政见了,他对于农政是很关心的。中国是以农立国,农业与民生关系最切,所以孙先生这篇文章,也可说是民生主义最简单的概念,已在这时候潜伏在他的意识中了。他自己曾经说过:“某也农家子也,生于畎亩,早知稼穑之艰难。”(拟创立农学会书)后来对人更具体地表示:“要是我不生为贫困的农家子,也许会忽略这重要的民生问题,而不加以注意,是很可能的。”(见宫崎滔天《孙选仙传》)我们在上面说过,他这时对于专门之学,已穷求其一,这农业问题,也许就是他所研究的专门问题之一。所以,孙先生最早的政见,注意于农功农政,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实。他这一篇文章,是对满清政府提出贡献的意见,他对于满清政府固然是以敌视出之,但那时他还没有力量可以把它一蹴而倒的,所以他还没有暴嚣狂跳的态度,他只是在革命的言论时代。
那时,李鸿章在北方,正努力创办所谓新政,是当时在满清政府下算是比较识时务的大员了。孙先生想把他的大政方针告诉李鸿章,借他的力量来改革一切,也未尝不可挽救中国的危亡。因此就从广州回到翠亨村去,一个人独自闭着门,做了一篇大文章,预备给李鸿章。在这一篇文章内,孙先生的见解,从农政更扩充而到全部政治了,但最重要的还是在农桑方面。这文章的主要骨干是在下面几句:
窃尝深维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于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扩宏图,勤求远略,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变于此四者,徒惟坚船利炮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
这是孙先生政见的四个纲领,他对于这个纲领的实施办法,关于人尽其才的,是在“教养有道,鼓励以方,任使得法”;地尽其利,是在“农政有官,农务有学,耕耘有器”;物尽其用,是在“穷理日精,机器日巧,不作无益,以害有益”;货畅其流,是在“关卡之无阻难,保商之有善法,多轮船铁道之载运”。
在这四大纲领之后,孙先生又指出中国的病源,在于不知之人阻挠能行之人,使国家的进步,遭受重大的障碍,他说:
夫天下之事,不患不能行,而患无行之人。方今中国之不振,固惠于能行之人少,而尤患于不知之人多。夫能行之人少,尚可借材异国,以代为之行,不知之人多,则虽有人能代行,而不知之辈,必竭力以阻挠。此昔日国家每举一事,非格于成例,辄阻于群议者,此中国之极大病源也。
这是孙先生革命哲学——知难行易学说的胚胎,如以二十五年以后,他五十四岁时所发表的《孙文学说》来证明,就可知道,他在学说自序说:“中国事向来之不振者,非坐于不能行也,实坐于不能知也。及其既知之而又不行者,则误于以知为易以行为难也。倘能证明知非易而行非难也,使中国人无所畏,而乐于行,则中国之事大有可为矣。”他对于中国病源的诊断和真知力行的提倡,表现了前后一贯的基本态度。我们可以体认孙先生革命哲学的创建,是从长时间许多痛苦的经验和观察中来的。至于施行四大纲领的缓急,孙先生的主张,还是在农政。他说:
夫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不足食,胡以养民?胡以立国?是在先养而后教,此农政之兴,尤为今日之急务也。且农为我中国自古之大政,故天子有亲耕之典,以示万民,今欲振兴农务,亦不过广我故规,参行新法而已……。
最后孙先生表示自己志愿,在农政方面致力。他说:
文之先人,躬耕数代,文于树艺牧畜诸端,耳濡目染,洞悉奥窥。泰西理法,亦颇有心得。至各国土地之所宜,种类之佳劣,非遍历其境,夫易周知。文今年拟有法国之行,从游其国之蚕学名家,考察蚕桑新法医治蚕病,并拟顺道往游环球各邦,观其农事,如中堂有意以兴农政,则文于回华后,可再行游历内地新疆关外等处,察看情形,何处宜耕,何处宜牧,何处宜蚕,详明利益,尽仿西法。招民开垦,集商举办。此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所谓躬行实践,必求泽之沾沛乎人民者此也……
孙先生拿了这篇文章,到广州和陈少白商量,少白也很赞成,于是孙先生准备到上海,然后设法把这篇文章送上李鸿章。广州的药房,就请少白把它结束。
孙先生到了上海,就想法去找引见李鸿章的人。一天,在郑观应(即《盛世危言》的编著者,是孙先生的同乡)家里遇见了王韬。韬字紫诠,别字天南遁叟。曾上书太平天国忠王取上海策。后来到香港助英国牧师沥琪博士翻译四书五经。沥琪回英国,也请他同去,他在英国住了几年。后来回到香港,在《循环日报》馆当主笔。再回上海来,声名很盛。他文章做得很好,对于世界知识,也很充分。孙先生知道他是和太平天国有关系的人,所以一见如故,就把他那篇大文章,同王韬商量起来。王韬很热心地就介绍他一位朋友在李鸿章幕府当洋务文案的罗丰禄。孙先生快乐极了,就约陆皓东一起到天津去,皓东这时已回上海来了。
孙先生到了天津,就去看罗丰禄。那时中日战争已经很紧张,李鸿章正在芦台督师,军书旁午。罗丰禄就把孙先生的文章送到那边去,李鸿章哪里有空暇来研究孙先生的大政方针呢?他只是含糊地对罗丰禄说:“打仗完了以后再说。”
罗丰禄回来告诉了孙先生,孙先生知道没有办法,于是他就和陆皓东北走北京,看看满清政府所在地的情形,南下武汉,观察中原大势,然后仍回到上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