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奇异的时代终于到临了。在德彰公去后的一年。他所招募的第二批移民又要出发了,他们雇定的一只二千吨的轮船“格兰诺去”号,已在澳门停泊着准备启行。在这急迫的时候,是孙先生能否出洋的一次重要关头。这倒像有神的启示一样,在这时候。孙先生的母亲杨太夫人,忽然想起了她的大儿子在海外的一切。在她慈爱的怀念中,她决定要到檀香山去看一看她大儿子的一番盛况。才能安慰了她老人的心。孙先生抓到了这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很有理由地要求他母亲带他同去,达成公是没有话可以阻止了,这久抱宏愿的孙先生,因此开始离开了故乡,走出了国门,而远涉重洋了。
这是民国纪元前三十四年(公历1878年)的事情。时正当孙先生十三岁的时候,他从水道到澳门;这是他父亲早年旅居的地方。他见到繁荣的景象,淫佚的气氛,虽然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但他从天才的感悟和经训的涵养,他便和他父亲一样地厌恶这一切的一切,他竟不愿上岸去观望,就径自走上了“格兰诺去”轮船。
这是他第一回的离家;在这汪洋万顷的大海上,尤其是见所未见;浩荡的沧海,蔚蓝的天空,海水与天空相连,茫茫地一望无边。轮船很快地开行,冲起了白沫的浪花,那浪花冲到船上所发出的回声,像巨兽的雄吼,和着海风声中不断地传送,这伟大的景象,更扩展了他的胸襟,他对于未来的热望,像这轮船鼓着轮子一样地不断地前进。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说,一个人从小在黝暗辽远的地方长大成人,忽然一天给人家带到了高空中去看日出。他该怎样地惊奇!他的感觉像婴孩般自由、无染。他的智慧却像成人般的成熟,孙先生就有这样的情形。他在这航行生活中,那船上精巧的机械和奇异的汽涡,自然引起了他的注视和探索的兴趣;但使他感触最深的,便是船上的铁梁;这是横贯着船的两边,使它更加坚固的。在他看起来,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想这么重的一个梁,要多少人才可以把它装配好?他又想到发明铁梁的天才,和应用机械的方法,都表现了外国人的聪明,他立刻觉得中国像一只停摆的钟,应当亟待修理,而使这只钟适时地走动。他虽还没有看到我们本国长城的伟大,古代工程的奇伟,所以惊异这几个铁梁,但是他在幼年的脑海里,已经深深地觉得中国文化停滞状态,正需要新的推动的机枢,因此那船上几个平常的铁梁,也不能避掉他的注意,他的感觉是怎样的锐敏啊!
但是第二个奇异的印象,又触动了他的感觉,这就是海葬水手的一回事情。这一天有一个船上的水手,忽然病死了。在他的尸体刚冷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他缝在一只很粗的帆布袋里,放在甲板上,再把铁塞在里头,以增加它的分量,又用一面颜色鲜明的旗包着这布袋。丧钟响了,船主从一本小书中读了几句,怦然一声,水花四散,这水手的遗体已到海中去了。
他那时因为不知道船主所诵读的是《圣经》,又因为不能说英语,不知道这是一种英国的风俗。他看见他们对于死者这样的残忍,心里很觉得反对。这船主有什么权力可以把尸体抛入大海中呢,他这样地在暗想。依照他的礼教观念看起来,这样的对于死者轻忽,是有渎神明的,是野蛮的葬仪。他开始发现外国人和中国人有不同的道德观念,而外国人是这样的残忍而野蛮,他觉得他将要到一个与中国礼教不同的地方去了,在满怀的希望中,不免有些惘然了。
船上满载了中国侨民,但是在他们的中间,找不着一个亲密的朋友,他只有和慈爱的母亲讲话。可是严重的教训压在他的心头,他老是不断地独自思索着。他从奇巧的机械的应用上,赞叹外国人的好处。但以传统的道德观念来判断,他又反对外国人的残忍野蛮,这样矛盾复杂的思潮,充满了他幼小的脑海里,他那时不想有一个具体的解答,他想在未来的实际事物的研究中,必定能够发现一个真理的。在这二十余天的航海行程中,他除了陪着母亲浏览着海洋的风景,或者在甲板上玩耍以外,他大部分的思想,就浸润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中了。
太平洋上的大小岛屿,星罗棋布,一个个都好似在欢迎着轮船的开来,从船上远望,都可以隐约地映到眼帘。帝国主义的列强,为要拓展他们的势力,正在这许多岛屿上将出演好看的把戏;火药的气味,已经蕴藏在海水的波浪中。但一个刚从村塾中走出来的少年,他没有地理的知识,不了解世界的形势,他的注意力所及的,只在他所处的轮船上,这是因为他的年龄和知识所限,谁都能料想的,然而他这一次出洋,是他一生历史转变的起点,是无可疑义的。据爱德华说:“游历是增加革命运动发展的一种因素,他说:纽约人到过德国的威斯巴顿以后,就要批评本地的萨剌拓加的瀑泉。德国人见过纽约城的夜景,对于柏林夜间的幽暗,便表示不满。美国的国会议员,在英国下议院诘问时间(Question Hour)旁听以后,便开始对其本国政府在宪法上行政部与立法部的分离,表示怀疑。英国人在美国的平等社会中经历了以后,一定失掉他的几分对上议院的尊严。因为一个社会的制度在远处看,或在另一民族当中看,总有些不同的。”The National History of Revolution Chap。Ⅲ)这是很对的,一个人走出了自己的国门,回顾本国的情形,总是有很多感触的,况且那时满清政府的一切设施,在孙先生早有不满意的感觉,所以一到外洋以后。当然更增加他革命的决心,岂止是一些轻微的批评概念。此后孙先生在太平洋往来的次数,不知有多少,简直是从游历而变为漂泊,他自己说过:约计每二年绕地球一周,到武昌起义以前,大概绕过了地球六七遍。但是他伟大的抱负,就在这生涯中展开。中外历史上因游历而影响他的事业和思想传播的例子很多,就以近代论,法国哲学福禄特耳的游历,在法国革命前政治思想的发展。是有显著的影响。卢梭的《忏悔录》是在英国著作的。俄国人在1917年大革命前一世纪,革命党领袖,也都是足迹遍全球。列宁当未执政前几月还侨寓在瑞士;同时托洛斯基的通讯处是美国的布隆克斯。五十年前,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游踪,也踏遍了全欧。就拿马克思来说吧,他是一个犹太人,他的生活,就完全消耗在亡命里面,时而甲国,时而乙国。所以伟大人物的造成,绝不是偶然的,但他们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极曲折的生活中磨炼出来,尤其是像流荡的游历生活,对他们都是很有益的。因此,孙先生这一次出国,在他生活史上是最重要的一页。他此后每一次走过太平洋,遥望着黯淡衰落的祖国,和虎视鹰瞵的列强。我们相信,一定有每一次不同的感觉,他伟大的抱负,革命的志愿,也许在这太平洋上几次往还中更坚决而确定起来的,但这一个初次见面的印象,当然永留在他的脑海里,这是他伟大生活发轫的纪念!
轮船直向南方开行,很迅速地前进,孙先生伟大的经历。也开始勇猛地进展。他到达檀香山的时间,大约是在纪元前三十四年五月,正是广东初夏的季节,但那边已在酷热盛暑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