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看到贺彬那辆整车改装过的牧马人停在路边,佟馨向他跑过去,他这辆车太过招摇,每回停在她公司对面总会引起注意。
两人到了一家日料店,贺彬点了一桌菜,佟馨在一旁劝:“点那么多干吗,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的。”“没关系,日料分量少。”贺彬把菜单还给服务生。
美食当前不谈事情,等酒足饭饱了,一些情绪在气氛的烘托下才有抒发的欲望。
贺彬给佟馨倒了杯清酒,问她:“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有一次偷喝我爸的五粮液,醉得不省人事,两家人找疯了才看到咱俩睡在你家屋顶上,被老槐树树荫遮住了,他们都没看见。”
“记得,那瓶酒贺叔自己都没舍得喝,被咱俩喝了不少,你回家以后被贺叔揍了一顿。”佟馨提起这件童年往事也是忍俊不禁。
“那棵老槐树有三百多岁了吧,夏天的时候咱俩总在树下玩儿,那天喝醉了,你跟我说,七仙女和董永就是在老槐树下拜天地。”贺彬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佟馨。
佟馨喝了点酒,微醺中听到这话登时酒醒了一半,立刻意识到贺彬接下来要说什么,脸红发烫,“嘿嘿,我不记得了。”
“那你给哥一句实话,觉得哥这人怎么样?”贺彬望着眼前这个脸红红的女孩儿——他暗恋了十多年的人。
“你挺好的,跟我亲哥一样。”佟馨看着贺彬。
可是贺彬清了清嗓子,对她说:“馨儿,我知道我书读得不多,配不上你,你是咱们那一片有名的‘仙女儿’,我对你是真心的,咱两家也知根知底。”
佟馨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要说他对她的好,那真是没话说,但是她不愿往别的方面多想,她一直把他当亲哥哥,很依赖他也很信任他,但从未有过半点男女之情。
贺彬虽然不怎么爱念书还爱打架,但人长得精神,又很有男人味,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孩儿不在少数,隔壁院儿的英子更是对他迷恋无比,恨不得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他身后。
“可是……你是我哥。”
因为酒精的作用,佟馨脑筋打结,舌头也跟着打结,她理不清这层关系,一个被自己视为亲哥哥的人,怎么能和他谈恋爱,这让她无法接受。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你姓佟我姓贺。”
贺彬想了好些日子了,眼见他老大不小,好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哥们儿连孩子都有了,他还没着落,这才下了决心和佟馨表白。
佟馨手托着腮,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贺彬,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表达她的心情,她是真的对他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感觉,一点都没有。
“忽然说这话,知道你一时半会可能接受不了,不要急着回答我,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
像是怕佟馨会说出令他无法接受的话,贺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包间,不一会儿在外面打了个电话给佟馨,告诉她,他已经结过账,还有事先走一步。
佟馨放下手机,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跑了,但是她此时已经无力思考,机械地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片刺身放进嘴里。
包间的隔断拉门忽然被拉开,一个男人走过来坐下,佟馨没想到这家店包间的隔断都是互通的,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两秒钟之后才认出他是李惟肖。
“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看到你们。”
“你跟踪我们了?”
雁京这么大,他们的日常活动范围又不在一个区域,佟馨才不会相信有偶遇这种巧事。
“算是吧,我去婚介所找你了。”李惟肖对此倒也并不遮掩。
“又什么事儿?那天我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也说你们会尊重我的决定。”佟馨觉得盛家的纠缠让自己很困扰。
“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他态度温和,佟馨也不好太驳他面子。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李惟肖没有急着说话,先是叫来服务生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又让他们上了两盘水果冰淇淋。佟馨悄悄看着他,这人看来有洁癖,上回把刚出炉的煎饼果子丢进垃圾桶,这回不把桌子收拾干净就不说话。
“先不说盛家的事,说说刚才那个人。”李惟肖把其中一盘水果冰淇淋往佟馨面前推了推。
“他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佟馨心想,这人不仅跟踪了她,肯定还偷听了她和贺彬的谈话,对他略有提升的好感瞬间又跌落至谷底。
“没碍我的事,我也不是故意要听到你俩说的话,是这家店包间不隔音,我又刚好在隔壁吃饭,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李惟肖很明白佟馨在想什么,替自己澄清。
“然后呢?”佟馨明知道他在狡辩,却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你不可能答应他,你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机立断好过拖泥带水。”李惟肖客观地说。
“要你管。”佟馨没好气地回击。李惟肖语气里透着对贺彬出身的不屑,这让她听着很不舒服。
“维持现状,你接触的也只能和他一个层次的人,盛家就不一样了,会让你认识更多不同的人,佟馨,你不换一种活法,不会知道世界有多大。”李惟肖劝说。
道理是那个道理,可是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佟馨没好气地说:“他怎么了?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层次,我就什么层次,我和他一个阶层。”
李惟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激怒了她,进一步说:“可能我刚才的话说得有点过激了,你不要介意,我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在这个社会,人是分层次和阶层的。”
佟馨瞥他一眼,对他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精英主义思维,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与他争辩,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夏虫不可语冰。”
“盛家人丁不旺,你爷爷和你父亲这一辈都是一脉单传。”
“他有儿子。”
李惟肖怔了怔,很快领会佟馨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这丫头嘴上说不关心盛家,回去以后还是偷偷查了资料,不然她不会知道盛博文有个独生子。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希望儿孙绕膝,子女孙辈越多越好,你奶奶前两年走了,如今你父亲也去世,盛爷爷一个人很孤单,所以特别希望你回去。”
“如果盛家真想负责任,就不会二十多年对我和我妈不闻不问。”
“老一辈不能接受门第差距太过悬殊的婚姻,这是他们固有的偏见,我没说他们对,可有时候,也不能说他们不对,门第相差过于悬殊,这样的婚姻并不会稳固。盛家长辈的行为我不想多评价,我只想谈谈你。”
“谈我什么?”
李惟肖往前靠了靠,专注地看着佟馨,“给盛家人一个机会,改正他们当年的错误,把你应得的都还给你,这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改变人生的命运和格局。”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佟馨忽然问。
“国际金融。”李惟肖虽然一时间没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但是也顺着她的思路回答她。
“我以为你学的是传销,专门给人洗脑。”佟馨撇了撇嘴角。几次接触,她总算明白,为什么盛家人派他来当说客。
李惟肖对她的伶牙俐齿忍俊不禁,低头吃水果冰淇淋。大概是觉得味道不怎么样,皱了皱眉头,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佟馨吃得津津有味,看到他那种嫌弃的表情,既好气又好笑,这位少爷大概难得“深入民间”,看什么都不顺眼。
脑筋一转,佟馨看着李惟肖,“你能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如果能的话,我就答应你,回去再把这件事考虑考虑。”
“你说。”李惟肖忍不住好奇,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还能问出什么问题来。
“你这样的精英阶层、高端商务人士花这么多时间来给别人当说客,除了你说的,两家是世交、爷爷辈是老战友什么的场面话,有没有利益因素?”
佟馨觉得,他要是能在这个问题上坦诚相告,说明他还有一点点值得信任之处。
李惟肖笑了,“还说我搞传销,我发现你也不简单,不用验DNA,你肯定是盛叔的亲女儿。”
佟馨从他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无利不起早,他这么卖力来劝说,必然有他的好处。
“我自己开了一家投资公司,盛煌是我大客户之一。盛爷爷答应我,如果谈成了,就续签十年合约,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资金吗?”
李惟肖他说起自己的职业时眼睛都亮了,赌徒在赌桌上就是这样的目光,带着点贪婪,还带着点狡狯,佟馨摇了摇头,“我对这些没概念,但我相信,你获利不会少。”
李惟肖潇洒地摇了摇手指:“赚钱只是一方面,对CFA来说,掌控百亿资金进行风投、替企业理财,资本游戏才是最有意思的。”
“CFA是什么?”
“特许金融分析师。”
“如果盛家不给你这样的承诺,你会管这事儿吗?”
“看心情。”
李惟肖眼底的笑意很深,表情叵测,让人猜不出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佟馨自知自己和这类高智商的人比脑力只会白费力气,也就不再多问。
“想想你和你妈妈到现在还住在胡同破旧的平房里,估价可能也值点钱,但是那房子以前只是大杂院,不是独门独户、规整的四合院,面积不大,想卖掉也是有价无市,二环里的老房等拆迁更是遥遥无期。”
李惟肖想说服人的时候,句句话都能刺中要害。佟馨得承认,她想让自己和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盛家的金山银山纵然诱人,只怕要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想象的。
“他们想让我回去?”
“是的,盛叔的遗愿就是让你重返盛家,你毕竟是他的亲骨肉。”
“那他的遗孀和儿子能答应?”
“答应不答应,决定权不在他俩,而在盛爷爷,这也牵扯到遗产继承问题,你有继承权。”
察觉到佟馨似乎有点动摇,李惟肖提起十二分精神,既然话题已经深入到这里,不妨更深入一点。
“那我妈呢?算什么?”佟馨看着他,面色凝重。
只怕这才是核心问题,李惟肖轻叹一声,坦言:“恐怕没法解决,只要老爷子同意,你认祖归宗名正言顺,但是佟女士——”
他摊了摊手,没有继续说。佟馨已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她和佟景娴一开始就明白,盛家承认的、想要回去的只有亲孙女,至于孙女的妈,以前没名分,以后也不会有名分。
“这不结了,盛家虽然有几个钱,但我妈含辛茹苦养育我二十多年,在我心中更有分量,他们家当年不要我们母女俩,现在人死了,改主意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太不把人当人了。”
李惟肖嘴角微抿,本想说些什么,终究作罢。佟馨站起来,拿着衣服和包离开了包间。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甚是畅快。
李惟肖坐了一会儿,也起身离开。坐在自己车里,给盛老爷子打了个电话。
“盛爷爷,那丫头耳根子很硬,我跟她见了几次,也没什么成效,恐怕说服不了她。”李惟肖有点沮丧。
电话那边的老人呵呵一笑,“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不是难啃的骨头也不会找你了。”
“这么说,您知道……”
“那丫头既然是我亲孙女,想必脾气像她爸爸,一根筋,祖传的倔脾气。”盛老爷子不无感叹地说。
“她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这样说来,症结还是在她妈妈……只有先说服了她妈妈女儿才能听话。”
老爷子到底是老爷子,看问题就是准,李惟肖说:“恐怕是的,如果佟阿姨不答应,佟馨是不会答应的。”
“这样的孩子,如今少了,多得是见钱眼开不认亲爹妈的,也罢,明天你陪我走一趟。”盛老爷子决定亲自出马。
“您准备再去见佟阿姨?”
“解铃还须系铃人。”
听老爷子的语气,像是成竹在胸,李惟肖微微沉吟着,他陪老爷子去见过佟景娴两次,但是没有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这回过去,想必会使出杀手锏。
佟馨并不知道他们在幕后的安排,也没有再和佟景娴提起盛家人,直到这天傍晚,佟景娴下班后郑重其事到她房间里要和她谈谈。
颜豆豆见状,识趣地以洗衣服为由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佟家母女俩。
佟景娴在床边坐下,佟馨亲昵地搂着妈妈,脸贴在她肩上,从小到大,她经常赖在妈妈身上撒娇,长大了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馨儿,盛家人最近有没有找过你?”
佟馨想了想,点头:“找了,但我没答应。”佟景娴怜爱地轻抚女儿的头发,“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
对佟景娴忽然转变的态度,佟馨一时间摸不着头绪,“考虑一下?妈,您是什么意思?”
佟景娴说:“昨天你爷爷找我,给我看了你爸爸临终前写给我的一封信,你能认祖归宗,是他最后的心愿。”
“如果他真想找我们,为什么二十多年都不闻不问?”
男人的想法始终是自私的,他对自己的亲骨肉并非不牵挂,但是和他的家庭、事业相比,这些就微不足道了。
看到女儿有些愤恨的表情,佟景娴说,“馨儿,让你生下来就得不到父爱,是我的错,但你不要因此怨恨你爸爸,我只希望你活得快乐。”
“妈,他辜负了您,这么多年您一个人带着我,吃苦、受委屈,他不曾出一点力。”佟馨想到父亲当年的狠心绝情就替母亲抱不平。什么父母之命不可违,分明就是他背叛了爱情,没有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人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去计较当年的对错。”佟景娴平静地说。
佟馨狐疑地看着母亲,猜测盛博文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能让母亲放下对他的怨恨,心甘情愿让自己去盛家。他俩当年分手,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或者是盛家有什么秘密?
“所以您希望我回盛家?”佟馨试探地问,“但是我爸……他后来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你爷爷说,他们另有住处,你回去和你爷爷住在盛家老房子里,不用经常看到他们。”
“您真的希望我去和他们相认?我去的话,您怎么办?”
“我不会再和盛家有什么纠葛,让你回去,完全是因为你爸爸。”佟景娴目光如尘,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佟馨叹息一声,这场谈话让她对母亲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尽管当年被父亲辜负、独自抚养自己二十多年,她也没有心生怨恨,多年来,她都活在对女儿的爱里,或者,还有对那个男人的爱。
“值得吗?”
“很多事情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
只有愿不愿?佟馨默念着这句话,目送母亲身影离去,把头蒙在被子里,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纷乱的局面。
更令佟馨烦恼的是,自从贺彬表白过后,她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不自在,想当面拒绝,又怕伤害他,贺家人这些年对她有多好,她心里清清楚楚,总觉得自己要是拒绝对方的追求,就会愧对那家人。可逃避也不是办法,面对贺彬越来越炽热的眼神,她常常觉得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佟馨早上出门上班,两人迎面遇上,贺彬刚要说话,佟馨敏感地往后退一步。贺彬微微一怔,才说:“今儿早起天凉,你怎么也不多穿点?”
“我们早上开例会。”佟馨往边上让了一点,想快一点离开。
“晚上我去接你。”
佟馨假装没听见,加快步伐离开了小院儿。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路两旁银杏树的叶子绿意盎然,天空中一群鸽子飞过,空气中尽是青草的香气。很难得遇上这样温度适宜、没有雾霾的天气,佟馨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变好了许多。
地铁里依旧拥挤,佟馨抓着把杆好不容易站稳了,就听到包里的手机响,拿出来一看,是那个死缠烂打的李惟肖。
“出门了吗?”
“在地铁上。”
“在最近的站下车,出通道告诉我你的方位,我去接你。今天有重要的安排,你最好请一天假。”
没等佟馨说话,他已经把电话挂了,尽管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佟馨还是按着他说的下了车,出站台走到通道口,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他。
远远看见一辆黑色悍马车开过来,直到那辆车滑行到她身边停下,车窗缓缓摇下,佟馨才发现开车的人就是李惟肖。
不仅他,副驾驶还坐着一位长发美女。
长发美女侧着脸,微微抬起手和佟馨打了个招呼,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佟馨也和她打了个招呼,拉开后车门上车。
“给你俩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容颖,这是佟馨。”
寒暄片刻,佟馨这才发现他俩都穿着运动装,像是要去进行户外活动,叫容颖的女孩儿更是戴了一顶遮阳帽。
皮肤白皙细腻,发质乌黑柔亮,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春水一般的明眸之上,佟馨看着容颖的侧脸,感受着她优雅高贵的气质,心里有些羡慕。
“这是去哪儿?”佟馨回过神来。李惟肖稳稳把着方向盘,从容地说:“香山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盛爷爷在那里等你。”
“等等——”佟馨叫道:“我没说要去见他。”
“老爷子前几天感冒,卧床两三天,今天身体刚好一点,就急着要见你,你总不会让老人家失望吧,只是见见面,不会吃了你。”李惟肖顿了顿,话锋一转,“再说,你妈妈已经答应了。”
“答应什么?”
“让你认祖归宗。”
“我没答应。”
佟馨不松口。
这时候,前座的容颖忽然回过头来对佟馨微笑,“去见见吧,盛爷爷这些天为你的事茶饭不思,你就当作好事,去探望一下孤独的老人。”
佟馨迟疑着,心里猜测她和李惟肖的关系,为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女朋友,为什么刚才李惟肖介绍她的时候不说是女朋友?
路程并不算远,三人下车后,李惟肖带佟馨去俱乐部二楼的会所,容颖没跟上去,在球场边的休息区等他。
二楼会所的包间里,佟馨被眼前的豪华景象震惊了,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这样气派的房间,没想到今天居然亲眼见到了。
和走廊金碧辉煌的欧式宫廷风格一样,这里也是欧式的装修,所不同的是这里采用的是深色调,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欧洲的某个古堡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沙发上,那种威严凝重的表情,很难不令人想起他以前的职业——佟馨查过,老爷子以前是将军,退休快二十年了。
祖孙相见,并没有相拥而泣、感人至深的场面,老将军的面容甚至没有一丝动容,他只是抬头看了看佟馨,叫她坐下。
把人带到,李惟肖完成使命就离开,陪容颖打球去了。房间里只剩自己和不苟言笑的老爷子,佟馨既紧张又有点拘束。
“你叫佟馨?”
“对。”
“以后这个名字得改了,你爸爸已经替你起好了名字。”
佟馨没说话,眼珠转了转。老将军一看这丫头的表情,就猜到她的心思,“盛家的孩子,不姓盛怎么行。”
“我妈怎么办?”
“不会亏待她。”
佟馨冷笑一声,“一气未婚,独自抚养孩子,一句不亏待就打发了?”老将军看着孙女,李惟肖那小子说得果然没错,这丫头脾气非常倔。
“我不会剥夺她继续当你妈妈的权利,你永远是她的孩子,就算回到盛家,她也不会失去你,对盛家来说,却是多了一个孙女。”盛老爷子语气有些强硬。
老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佟馨不好再继续替妈妈抱不平,只得说:“我不想和她分开。”
“你将来结婚,总归是要分开的,谁都不能一直在父母身边。”
佟馨沉默了,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她每次只要一想到,都会有点怅然。
“过来——”老爷子对佟馨招了招手。佟馨听话地坐过去。
老爷子仔细地看着她,这孩子有着和她爸爸非常相似的面容,哪怕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沉稳克制的性格,让他不轻易流露内心的情绪,但近距离看到亲孙女的喜悦和感慨还是令他激动不已。
“真像……”老爷子自言自语,察觉到眼睛有些湿润,努力克制住情绪。两个多月前的丧子之痛至今仍是他心中无法越过的一道坎,妻子和儿子相继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不幸接踵而至,差点就要击垮他。
佟馨也在悄悄打量老人,他应该有八十几岁了,但仍精神矍铄,头发也没有全白,浑身上下散发着军人的威严和气度。
收拾起伤感的情绪,老爷子振作起来,对佟馨说:“惟肖和容颖那丫头在下面打球,我们也去,和他们比试比试。”
“我不会打高尔夫。”
“让他们教你。”
眼见老爷子兴致不错,佟馨只得跟在他后面下楼。容颖远远看到他俩,向他们走过来,主动扶着老爷子。
不远处,李惟肖正在挥杆,佟馨站在原地打量着他的背影,他穿一件浅色polo衫,戴着和容颖同款的遮阳帽,看起来潇洒干练。
“你试试?”李惟肖看见佟馨,走过来。
“我不会打。”佟馨摇头。
“我教你。”容颖在一旁热心地说。
让球童给佟馨选了一根球杆,容颖耐心地教她握球杆和挥杆的姿势,教了十几分钟,佟馨依然没有碰到球,刮起的草皮差点打在李惟肖的裤子上。
看到李惟肖那种忍笑的表情,佟馨嘟了嘟嘴,把球杆还给球童,这种运动实在不适合她,要是比跑五千米,她自信不会输给他们。
老爷子和李惟肖去打球,佟馨坐在休息区用手机上网搜索他的消息。原来老爷子叫盛祖兴,退休以前是海军某部的中将,有一儿一女,儿子盛博文已逝,还有个女儿定居美国。
“佟馨,你坐一下,我去看看他们。”容颖陪佟馨坐了没多久就失去了耐心,一心只惦记着李惟肖。
看他俩的身影,一个白衣白裤气质出众,一个潇洒挺拔身材颀长,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两人陪着老爷子打球,玩得很开心,佟馨咬着吸管,总觉得在这样的场景下自己是多余的。
百无聊赖之际,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高大凶狠的阿拉斯加雪橇犬,对她龇着牙狂吠不止。佟馨从小生活在胡同里,见惯了大大小小各种狗,因此这狗虽然凶,她也不怕它。
眼见这条阿拉斯加雪橇犬不停狂吠,佟馨烦了,吼道:“叫什么叫,滚一边去!”
阿拉斯加雪橇犬并不受她威胁,继续靠近她狂叫,佟馨站起来想吓跑它,结果阿拉斯加雪橇犬以为她要攻击自己,嘶哑地呜咽两声后竟要向她扑过去。
“巴顿——趴下——”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佟馨说抱歉,“对不起,它不会咬人的,你不要怕它。”
佟馨刚想说话,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微微有些吃惊,那熟悉的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你好,我叫盛凌霄。”男人主动对佟馨伸出手。佟馨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回应。男人笑了笑,表情很温和。佟馨瞬间想起,这人就是盛博文的那个儿子,自己曾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
“凌霄,你也来了。”容颖扶着盛老爷子过来,李惟肖走在他俩身侧。
“爷爷。”盛凌霄叫了盛老爷子一声,和容颖说话:“今天天气不错,带巴顿出来遛遛。我每次来都是坐这个位子,所以巴顿看到这位美女坐在这里,脾气躁了点。”
“这是你姐姐。”盛老爷子对孙子说。
盛凌霄微微一愣,随即也就明白,对佟馨微微颔首示意。佟馨尴尬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也跟他笑了笑。
在俱乐部消磨一天时间,陪着盛老爷子吃了两顿饭,佟馨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颜豆豆下班回来,佟馨想了想,还是把盛家的事告诉了她。
颜豆豆惊讶不已,激动地抓住佟馨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说,“天啊,你原来有这么显赫的家世啊!”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到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盛家。”
“当然要去,那是你爸爸家,你回去名正言顺,你过上好日子,佟姨也可以跟着享福。”
“我妈不会去盛家的。”
“但是你有了钱,可以给她买一套大房子。”
“我妈不会用盛家的钱。”
佟馨对母亲的性格非常了解,这么多年,哪怕一个人养女儿再苦再难,她也没和盛家有过任何联系,将来也不会有任何联系,骨子里她是骄傲的,那个家当年不接纳她,她也不会再接纳那家人。
“这么说,佟姨还会继续住这里?”
佟馨点了点头。颜豆豆若有所思,“也好,你走了以后我可以和佟姨做个伴儿,她一个人不至于太孤单。”
夜晚,听到院子里贺彬说话的声音,佟馨心中一动,披着衣服出去找他。他开车行赚了点钱,在外面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偶尔才回来住一两天。
天已经黑透了,借着房间里照出来的灯光,院子里才勉强能看到人影,等贺家二老都进屋了,佟馨悄悄溜出去跟上贺彬。贺彬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见是佟馨,非常惊喜。
“我去婚介所接你下班扑了个空,你同事说你请了一天假。”贺彬打量着佟馨,见她穿着单薄的家常衣服,让她和自己到车上说话。
坐进车里,佟馨才把自己一天的经历告诉贺彬。贺彬沉思半晌,“这么说,你打算和盛家人相认?”
“老爷子找到我妈,把我妈说服了,我也不好再固执。”佟馨得承认,今天看到爷爷,她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既然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又释怀了当年的事,自己的立场就宽松了很多。
见贺彬抿唇不语,佟馨望着他,“你不赞成啊?”
“我赞不赞成对你来说有影响吗?”贺彬勉强一笑。
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佟馨问:“你怎么了?”贺彬又是一笑,那笑意却很苦涩,“你以后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不会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只是朋友?”
“还是我亲哥。”
佟馨嘴甜,要是平时,贺彬听到这话肯定很高兴,可现在,他怎么听怎么觉着这是佟馨借机在向他暗示,她不爱他,从来没爱过。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不想把她当妹妹,可是,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转折点,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她。
让佟馨在车上坐着,贺彬下车抽了一支烟,好半天才又回到车上,对佟馨说:“你去了那边,要是遇到什么难处,记得跟我说。”
佟馨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说:“英子挺不错的,盘儿靓条儿也顺——”
“别提她。”贺彬打断她的话。
从小他就瞧不上英子,虽然那丫头现在是雁京一家很有名的模特公司的签约模特,经常上杂志封面和电视,在他眼里,却还是当年那个二百五傻丫头,他不喜欢她那股子傻劲儿,觉得特别没脑子。
佟馨讨了个没趣,只得告辞下车:“我先回去了,有空找你和豆豆撸串儿。”说话间,她打开车门跳下车。
虽然有点残忍,但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佟馨一身轻松,李惟肖那家伙说得对,当机立断好过拖泥带水。
一想起李惟肖,佟馨心里有些不自在,一整天,李惟肖对她的态度都不冷不热的,和之前劝说自己回盛家时那种穷追不舍的热络劲儿大相径庭,大概是有容颖在场,他的眼睛里就只看得到她了。
也或者,他本来在心里对她就是这样的态度,他说过,人是有阶级和层次的,就算她同意回盛家,和他站在了同一个阶级,层次依然不一样。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但是为了能拿下盛家的生意,不得不妥协,替盛家人来当说客。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瞧不起我!瞧你那丑样儿。”
佟馨叉腰站在路旁,和一只路过的野猫对视,嘀嘀咕咕骂了几句。野猫直勾勾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否想攻击自己,但凡她要攻击,它就用利爪挠她。
“看什么看!再看你也是只流浪的野猫,不会变成高贵的波斯猫。”
佟馨蹲下来,想摸摸野猫的头。野猫嗷一声叫,吓跑了。佟馨视线追随着它,见它灵巧的身子很快爬上了路边的老槐树。
这棵老槐树少说也有三四百岁了,自佟馨有记忆起,每年秋天都开一树的花,树荫正好盖住她家的屋顶,天热的时候,一到晚上树下就有好些人乘凉。
贺彬知道她喜欢吃槐花包子,每年老槐树开花的时候,他都会第一个爬到树上去摘槐花,胡同里长大的孩子,翻墙上树都是好手,等到佟馨能爬树的时候,往往就是两个人一起爬在树上玩耍。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槐树承载着这座古城千年的历史,醉人的槐花香里飘荡着无数动人的故事,如今的胡同里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热闹,很多人搬走了,来来往往最多的是游客,直到月上枝头,白天的喧嚣才能告一段落。
念及往事,感慨纷纷涌上心头。回到院子里,佟馨刚进家门就听到手机铃声,跑过去一看,竟然是李惟肖打过来的。
李惟肖听她气喘吁吁,问她:“干吗呢,喘什么?”“刚出去跑了几圈。”佟馨捶捶心口,让心跳缓下来。
“盛爷爷让我通知你,星期五早上他会派司机来接你,给你两天时间处理工作的事,盛家那边已经准备好你的房间,你什么都不用带。”李惟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不带一丁点情绪。
“他怎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老人家不太会用手机,他也不喜欢用手机。”
“处理工作的事是什么意思,让我辞职?”
“当然。”
佟馨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轻笑,心想,笑什么笑!
“辞职以后我做什么,每天在家当看护陪老爷子?”
李惟肖收敛笑意,“到盛家以后,你就是大小姐,想工作的话,盛煌有的是适合你的职位,就算盛煌没有,只要你想工作,也会有人给你安排;不想工作就更容易了,享清福不用人教吧?”
去你的!佟馨低声嘟囔一句,凶里凶气说:“知道了。”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李惟肖听到她最后语气不善,猜测是不是自己哪句话又惹她不高兴了。这丫头外表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小心思很多,不知道哪句话就会刺痛她的神经。
佟馨去婚介所辞职,没有提自己的身世,和老板娘冷雨夜说想换一个环境工作,冷雨夜询问了几句,知道她去意已决,也就没有挽留她,慷慨地多给了她一个月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