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佟馨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签字笔,看了一眼手表,四点二十,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最后一位顾客的形象和他上传的照片大相径庭,佟馨仔细看了一眼简历里那位头发浓密的男人,又看看眼前这个头顶秃了一半的人,怎么也不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您就是各先生?看着不像啊?”
“那字儿念雒(luò)。”
半秃男人有点不屑地纠正佟馨的错误。
佟馨赶忙道歉,“不好意思,雒先生,您在我们网站上登记的择偶条件我们都看了,也给您在数据库里挑选了,符合您条件的女士一共有三位,但是她们在看了您的简历和择偶要求后,都觉得自己跟您不太合适,为了您能尽快找到合意的另一半,您是不是稍微调整一下您的择偶条件?”
眼见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怕打击他的自尊心,佟馨尽量把话说得婉转。
“调整什么,我已经把条件放得很低了,我是常春藤的博士,找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不过分吧,我有房有车,没房贷没车贷,要求女方经济独立,有错吗?”
半秃男人语气更不屑了,情绪有点激动。
“没错没错,您这些要求都合理,可是您要求女方年龄在28岁以下,身高不低于一米七二,体重在90斤到110斤之间,长相漂亮气质佳,皮肤白、长发而且不能染发,会做饭会开车,通过英语六级,有一套无按揭且不低于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结婚后还得做好生两个孩子的准备,这条件就有点苛刻了。”
佟馨说相声一样报出一连串择偶条件,视线从电脑屏幕转移到雒某硕大光亮的脑袋上,猜测他上传的照片经过了电脑的处理,或者压根儿就不是他本人。
“我是雁京本地人,年薪五十几万,要求高点怎么了?高素质的父母才能孕育出高素质的下一代,我是为我们家优选基因。”雒某倨傲地瞥了佟馨一眼,仿佛和她说话都是赏脸。
佟馨玩味一笑,“符合您条件的三位女士,年收入都在七十万以上,其中有一位在一家全球五百强的投行工作,年收入一百二十万……和您相比并不逊色。”
雒某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脸部肌肉剧烈颤动,“宁缺毋滥,凭我的条件,不存在将就二字。你们这家婚介所非常不专业,完全就是骗钱的,我就不信全雁京挑不出符合我条件的女人!”
“符合您条件的不是没有,可人家没瞧上您不是吗,雒先生,咱能实际一点吗,您都36岁了,而且您的房子在北五环,都快到河北了。”佟馨说。
雒某彻底被她这番话激怒了,叫道:“有你这么和顾客说的话吗?你们就是这个服务态度?把你们老板叫来,我要投诉……投诉你!”
同事彭妮本在一旁偷听看热闹,一见雒某生气,赶忙过来帮腔,“先生,您要投诉的话星期一早上九点过来就行,我们老板娘去天津了,明晚才能回来。您要不要先登记一下,星期一把您排在第一号。”
同事娇娇端来一杯水,“先生,您别急,喝点水润润喉,我听您嗓子都哑了,今天天气热,看您都出汗了。”
“没素质!”雒某气急败坏地离去。
等他走出去,佟馨、彭妮和娇娇笑得前仰后合。
“也不瞧瞧他那德行,一米七不到二百多斤,还要求人家女方身高一米七二以上体重110斤以下,他怎么好意思啊,人家条件那么好会愿意嫁给他?”
“就是,常春藤名校的博士年薪才五十万,他怎么好意思说呀,我家楼上邻居,人家也是常春藤毕业的,年薪三百多万。”
“他上传的照片是戴着假发照的吧?哈哈。”
在婚介所工作时间越长,就会遇到越多形形色色的人,三个人七嘴八舌的把雒某挤兑够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也快下班了,便各自收拾东西,补妆的补妆,打电话的打电话。
“我和娇娇下班去西单逛逛,你去不去?”彭妮问佟馨。
“不去了,我下班还有事。”佟馨拿着粉盒往脸上扑了点粉,忙了一下午,妆都脱了。
“星期五晚上还有事?你又没谈恋爱。”娇娇往嘴里塞了一片橘子,只要有空闲,她的嘴巴就不愿闲着。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谈恋爱?前几天开牧马人来接你那位,我看挺不错的。”彭妮半开玩笑地说。
佟馨赶紧解释:“那是我一个发小儿,才不是男朋友呢。”
“开牧马人呀,一听就比较狂野,我喜欢我喜欢,你不要介绍给我啊。”娇娇说。
“你积点德,二十几个男朋友还不够你耍?要做啥子呦。”彭妮笑着用家乡方言调侃娇娇。
对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佟馨早习以为常,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公司。
走进地下通道,雁京的地铁,晚高峰的时候没有点体力和技术是很难挤上去的,就算勉强上去了,也不会有坐的地方,车厢里拥挤的人群,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空气不流通,晃晃悠悠六七站过去,佟馨提起精神,车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下车而去。
初夏天气,步行十分钟额头就有点冒汗,佟馨到家之后,换了一身家居衣服,去胡同口帮同院邻居贺婶卖煎饼果子。贺婶这几天犯了腰疼的老毛病,不能久站。
“你妈今晚值大夜班,待会儿就咱娘儿俩吃饭,你贺叔和彬子都不回来。”贺婶有了佟馨帮忙,得空坐下歇歇。
佟馨的妈妈佟景娴是医院护士长,经常要值夜班,从小到大,佟馨没少在妈妈值夜班的时候去贺家蹭饭,贺家人也从来没拿她当外人。
“好嘞。”
佟馨手脚麻利地替一个顾客摊煎饼,打了鸡蛋后,洒上葱花、香菜、泡菜等等佐料,不到两分钟,一份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就做好了。
贺婶坐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佟馨,越看越喜欢,心里嘀咕,要是能把她领回家当儿媳妇该多好,彬子那小子整天也不知道折腾什么,这么好的姑娘还不赶紧娶了。
“婶儿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就行,天黑我就收摊儿。”佟馨说。贺婶收拾了一下,回家去准备晚饭。
佟馨并不知道,就在街道另一侧,老槐树下停着的黑色轿车里有一老一少正在关注她。
“就是那丫头?”
“是她,我查过了。”
老人没再多问,透过车窗默默看着街对面的人。
一连摊了十几份煎饼果子,手都酸了,趁着下一个客人还没来,佟馨甩了甩手,余光瞥见对面过来一个男人,感觉有些惊讶。
男人很年轻,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看起来高大俊朗,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那种洒脱的风度和气质,不像是会在小巷出现的人。佟馨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神态镇定、面容严肃,令人不敢逼视。
“先生,吃煎饼吗?”佟馨拉下一次性口罩,主动询问。
男人眉头微挑,和佟馨对视两秒钟,摇了摇头:“我不是来买煎饼的。你是佟馨吧,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看他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佟馨有点沮丧,以为自己碰上了城管,讷讷道:“我有执照。”
“我不是来查你执照的,借一步说话,可以吗?”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表情里却有一丝不耐烦。
佟馨一听不是城管,当即松了口气,看不惯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故意说:“我忙着呢,没空跟你借一步说话,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男人皱着眉刚要发作,两个小孩过来买煎饼,佟馨忙着招呼顾客,早把他丢在一边,让他既生气又无奈,只得耐心等她忙完。
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佟馨见他站着不走,好奇他要和自己说什么。
“现在能说话了吗?”男人耐着性子问佟馨。佟馨狡狯地转了转眼珠,“那你买一个煎饼。”
嘿,男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丫头倒挺会做生意,但是他肩负使命而来,不得不让步,“好,我买一个。”
“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鸡蛋?”
“随便。”
“加油条还是薄脆?”
“随便。”
“能不能吃辣?香菜葱花放不放?”
“随便随便。把摊儿收了,找你说事儿。”
佟馨看他也不像会吃路边摊的人,收了钱之后把煎饼果子往他手里一放,摘掉口罩和套袖,问他有什么事情。
男人说:“你叫佟馨,今年二十四岁,你妈妈叫佟景娴,是雁大附属医院护士长,对吗?”
佟馨听他一口气报出自己家底儿,本能地警觉起来,“你是干吗的?查户口?”
男人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佟馨。佟馨低头一看——华信投资董事长李惟肖,看不出这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当老板了。
叫李惟肖的男人察觉出佟馨的敌意,放缓了语气,“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绝对没有恶意。我是受一位长辈所托,请你去见见他,他不但是你的长辈,还是你的至亲。”
至亲?佟馨想象不出自己除了妈妈之外还能有什么至亲,除非……
“我对你的提议没什么兴趣。”佟馨一想到那个唯一的可能性,态度立刻冷了下来。
男人有点意外,“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想知道。”佟馨把煎饼摊收了,推着车往胡同深处走。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疑了半分钟才转身离去。佟馨回头见他随手把煎饼果子丢进垃圾桶,没好气地冲着他的背影耸了耸鼻子。
回到院子里,佟馨把煎饼摊推到贺家门口的过道里,就去厨房帮贺婶端菜端饭。两个人的晚饭很简单,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两碗炸酱面就解决了。
佟馨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想起之前那档子事儿,总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变着法儿想探探贺婶口风。这些年佟景娴对往事绝口不提,佟馨也不忍心当面揭开母亲心里的伤疤,因此很多事情佟馨都是偷偷从贺婶这里打听到的。
“婶儿,你见过我爸吗?”佟馨问。
贺婶一看这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挑着面条却不往嘴里送,就把她那点心事看透了,笑说:“怎么没见过,见过好几回。那时候满雁京也没几辆私家车,就他开一辆奥迪,每次来都牛哄哄的,也不下车,到胡同口把车一停,车灯一亮,街坊邻居就知道他送你妈回家来了。有次他下车上厕所,我在胡同口撞见,长得可精神了,特帅。”
同样的话贺婶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佟馨就是听不厌。
据说佟景娴当年是这一片最漂亮的姑娘,又是大医院的护士,追她的人能塞满一整条胡同,奈何她谁也瞧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个大院出身的纨绔子弟,这个纨绔子弟在佟景娴怀孕以后不知怎么就把她抛弃了。
那年月,一个大姑娘,未婚先孕又被人抛弃,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佟景娴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师,在胡同儿这一群文化程度不高的邻居里,好歹算个书香门第,平常出门都受人尊重,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不仅当事人抬不起头,连带着父母也跟着承受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
佟景娴是个倔脾气,跟父母赌咒发誓,哪怕自己一辈子不再结婚,也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全家人轮番苦劝,甚至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要挟,都没有让佟景娴改变心意。
眼见女儿宁愿服药自杀,也不愿打掉这个孩子,佟家二老没办法,只得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佟馨就这么降临到人间,一转眼二十四年过去,如今的佟馨,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婶儿,您知道我爸当年为什么不要我妈了吗?”佟馨问了一个她二十多年从来没敢问的问题。
贺婶微微一愣,幽幽叹了口气,“你妈妈呀,命苦。”
似乎是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贺婶没有继续往下说,不断催促佟馨快点把面条吃了,她好去刷碗。
“婶儿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说我妈命苦?我都这么大了,我有权知道过去的事。”佟馨不依不饶,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卯酉。
贺婶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又坐下,“九几年你爸就开奥迪了,那是什么家庭条件,公子哥儿嘛,不过玩玩,可怜你妈涉世未深,太当真了。”
痴情女子负心汉,老掉牙的桥段,可毕竟是自己妈妈,佟馨笑不出来,默默帮贺婶收拾桌子。
回到家里,佟馨将钥匙随手丢在鞋柜上,往床上软软地一瘫,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个“煎饼果子”,哦不,那个什么董事长,他说是受人之托来找她去见她的一位至亲,会不会是冥冥中的天意。
“你怎么八点不到就瘫在床上了?不看电视?”一个女孩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佟馨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瞬间被她打乱了思绪。女孩是她的大学同学兼闺蜜颜豆豆,也是她家的租客。
颜豆豆从南方某小城市到雁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雁京工作,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上网写小说,美其名曰是个网络作家,其实写的都是烂俗言情。
“我有点累了。”佟馨对电视提不起兴趣,随手拿起床头一本小说看。
颜豆豆换好衣服瞅她一眼,打趣:“说好的阳光美少女呢,还是到了晚上没法进行光合作用就蔫儿了?”
佟馨没答话,翻了一页书才问:“怎么你书里的女主角全都是大胸的,有平胸的吗?”
“有平胸的啊,今年刚出的一本书里女主角就是个学气象的平胸萌妹子。”颜豆豆去厨房洗了两个苹果,给佟馨一个,自己吃一个。
不知怎么,佟馨看了几页书就没有兴趣再看下去。
颜豆豆这些小说内容千篇一律,男主角都是家境优渥、个性沉稳严肃、不苟言笑的青年才俊,但这些人不论平常如何冷静,一遇到女主角就会心慌意乱,死心塌地爱上对方。
佟馨不相信现实里会有这样的人,就算有,这样的人也只能生活在象牙塔和乌托邦里。整天面对着飞涨的房价,工资不够花的普通人是没有闲情逸致谈这种矫情而夸张的恋爱的。
“怎么着,有心事啊?”颜豆豆在别的方面能力有限,但是在观察人的情绪这方面很敏感,佟馨和她说起雒某征婚的事。
“我看你还是别在婚介所干了,每天尽是遇到些奇怪的人和事,会影响你的择偶观,也很容易对男人产生失望情绪。”颜豆豆打开电脑,开始更新小说。她很勤奋,笔耕不辍。
“换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婚介所虽然工资一般,好在时间宽裕,离家还近。”佟馨对自己的学历和能力有很清楚的认知,不会好高骛远。
她的这种自我认知在高考失利后越发清晰,虽说她是因为高烧三天影响发挥才考到一所二流大学,但学习能力到底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见真章,他们学校有个成绩优异的男生打着点滴进考场,照样考进了重点大学。
在婚介所工作快两年,佟馨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不管男女,总有些对自身条件缺乏认知而对另一半期望甚高的人,佟馨勉强给这些人排了三四十次相亲,可这其中能顺利交往超过一个月的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遇多了,佟馨早已见怪不怪,耐心听完他们的抱怨,继续替他们在数据库里寻觅下一个相亲目标,红娘这个职业,其实和搞推销差不多,别人推销货品,他们推销人,既然商品会出各种问题,推销人也难免遇到货不对板的情况。
“妹妹,我相了三十多个没一个看中的,昨儿晚上我闭上眼睛一琢磨,主要还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除了那姑娘,我谁也看不上。”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人坐在佟馨对面,两眼放光地看着她。
“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为什么不去追求对方,要到我们这里来征婚?你这是对自己和别的会员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佟馨快被这人烦死了,仗着自己家的老房子拆迁拿了高额的补偿款,就嘚瑟得不行,前后给他介绍了三十多个漂亮姑娘,他不是嫌人家矮,就是嫌人家的长相、身材达不到他的标准。
“我知道,所以我今儿特负责任地来跟你说,妹妹,其实我一早就看上你了,你瞧咱俩都是本地人,你一米七我一米八,老百姓家的孩子,门当户对,哥哥我有车有房,你跟着我,绝不叫你吃一点儿亏。”男人嬉皮笑脸地对佟馨表白。
“我有男朋友。”
“你没有,我知道,我调查过。”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那你喜欢哪样儿的,我改,改到你满意。”
雁京男人的贫嘴全国有名,佟馨不是他对手,也不愿和他多说,只管忙自己的事,对她的冷淡,男人并不气馁,每天来纠缠她,整整纠缠了半个月。
“你再跟着我,我要报警了。”佟馨锁好公司大门,对这个死缠烂打的人发出最后的警告。男人虽然经常来纠缠她,倒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只是每天坐在公司不走,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别呀,咱都是文明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麻烦警察,警察叔叔抓坏人很忙的,我又不是坏人。”男人跟在佟馨身后,说自己愿意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神经病!”佟馨被他跟烦了,扭头想拦出租车,原本停在路边的一辆蓝色法拉利缓缓驶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光线虽然暗,但车里那个人的长相佟馨有印象,就是那个找她借一步说话的“煎饼果子”。
“上车。”“煎饼果子”对佟馨发出邀请。
他的车停在路边好半天了,想来一直在看热闹,等她忍不住要爆发了,他才适时过来解围。佟馨愣了两秒钟,回头去看之前纠缠她的男人,男人的脸上明显有了惊讶又不甘心的表情。
两害相遇取其轻,佟馨怕那人再纠缠,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缓缓开出去,她才发现“煎饼果子”穿了一身很帅气的休闲装。
“那天我跟你说的事,回去考虑了没有?”他的声音清澈又充满磁性,和冷峻的面容非常相称。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想有什么改变。”佟馨想过了,就算真是生父派人来找她,只要佟景娴只字不提,她也当不知道,随时和母亲共同进退。
“满意?在一家只有十几个人的婚介所工作,下了班还要回家在胡同口摊煎饼,就是你所谓满意的人生?”
“你叫什么来着?”
“李惟肖。”
“好的,李先生,我姑且相信你真是我爸派来的人,这么跟你说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就乐意活成现在这样,你没有权利鄙视我,更没有权利要求我。”
李惟肖这才认真看了佟馨一眼,佟馨看不惯他那种傲慢的态度,心里嘀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门来了态度还这么高高在上。
“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李惟肖语气平静地说。
什么?佟馨心里微微一惊,一时间很难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不在了?去世了?素未谋面就阴阳永隔,不知怎的,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心脏微微发疼。
“两个月前走的,肝癌晚期。”
佟馨强自镇定,“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我和我妈相依为命,他并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在我心里,有他没他没什么不同。”
“他生前最后的遗愿,我们必须帮他实现。”李惟肖的语气依然冷静,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失态。
“你们是谁?你是我爸什么人?”
“我爷爷和你爷爷是老战友,两家是世交,你父亲是我世伯。”
“这么说想见我的人是老爷子?”
“说得没错。”
佟馨深吸一口气,明白了他的来意。父亲临终前留下遗言,家里人为了让他瞑目,肯定是答应了他什么,不然那个“高贵”的家庭又怎么会派人来找她。
“这么说,他一直知道我的存在?但是直到快死了,才想起我?”之前那点心痛的感觉,在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消失殆尽。
李惟肖察觉到佟馨情绪微妙的变化,感受到了她的不满,客观地说:“你父亲有他的立场和难处,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麻烦你把车靠边停下。”佟馨说。
李惟肖没有说话,按着她的要求把车停在路边,在她下车前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回去最好和家里商量一下,不要急着做决定。盛家既然找上你,就证明有足够的诚意来处理这件事。当然,我们会尊重你的决定,见不见你爷爷,决定权在你。”
佟馨微微抿唇,有点好奇他说的盛家是不是就是自己父亲的家族,问李惟肖:“盛家是哪家?”
“盛煌集团,听说过吗?”
“盛煌?当然听说过,我从小就喜欢吃盛煌出品的各种零食,还有泡面和果汁,我都没少吃。”佟馨讶异之余,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
“盛煌集团是你父亲白手起家、一手创办的。”李惟肖淡淡然解释。
佟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就是创办盛煌集团的人,这家国内最著名的食品企业、拥有几百亿资产的上市公司,竟然和自己有这样的渊源。
难怪妈妈从来不提这件事,那个男人离她的确太遥远了,遥远到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怎么样,是不是改变主意了?”李惟肖问。
佟馨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沉默,自嘲地摇了摇头,“听着很令人心动,但真的和我没任何关系。抱歉,我对盛家没兴趣。”
解开安全带,她向李惟肖道谢,他不仅替她解了围还送她回家,于情于理,对他都应客气一点。
回到家里,看到佟景娴正在厨房准备晚饭,佟馨洗了手过去帮忙。颜豆豆和公司同事聚餐,九点之后才会回来,佟馨想和妈妈好好谈一谈。
吃饭的时候,佟馨把盛家人找她的事告诉佟景娴,出乎佟馨意料,佟景娴对这件事表现得很淡定。
“他们之前找过我了,我告诉他们,虽然你是我女儿,但我从不干预你的任何决定。”佟景娴说。
“他们说,那个人去世了。”佟馨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妈妈。这么多年,妈妈虽然对往事只字不提,但也没说过他半句坏话。
“我知道。”佟景娴语气平静,但声音低沉下来,目光转到女儿身上,温和看着她:“馨儿,如果你想去见见你爸爸的家人,我不反对;不想去,我也不会提出异议,我和你爸爸之间的恩怨早就过去了。”
佟馨看着妈妈温婉白净的脸,心里有千言万语想问,话到嘴边,却只化为一句,“妈,当年爸爸为什么离开你?我不信街坊邻居说的话,我总觉得,我爸爸不会是那样的人。”
“我跟他分开,有客观的原因,也有我们主观的原因,只能说造化弄人、生不逢时。”佟景娴平静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淡,并不多作解释,似乎那一场前尘往事真的已经在她心里化作一缕轻烟。
佟馨心想,那就是说,大家猜测得没错,父母当年感情虽然很好,但是因为门第的悬殊,遭到了盛家的强烈反对,即便母亲怀孕也没能让盛家人改变主意,还是把他俩拆散了。父亲后来专心发展事业,创办了如今赫赫有名的盛煌集团。
“那你恨不恨他?”
“不恨,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怨不得谁,我从不后悔曾经爱过你爸爸,也不后悔和他分手后还坚持生下你。”
佟馨看着妈妈,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从小到大,妈妈永远这么温柔淡然,哪怕外界对她有再多非议,哪怕很多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她从不和那些人一般见识,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自己身上。
小时候,佟馨也会好奇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只有自己没有爸爸,也问过妈妈,妈妈说,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跟妈妈和馨儿在一起,但馨儿永远是妈妈的小天使。此后多年间,小佟馨就是妈妈全部的骄傲。
“我不去见盛家人了,既然当年他们不肯接纳我们,那我也当他们不存在,没有他们,我们也能生活得很好。”
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佟馨回到自己房间以后,仍然忍不住上网搜索盛煌集团及其创始人的资料,佟馨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名叫盛博文。
网上有关他的照片不多,而且大多数是中年以后照的,但是从那些照片里不难看出他当年的风采,贺婶说得没错,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人到中年后,气质依然很好。可是一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佟馨就禁不住眼圈一红,算一算,他应该只有五十多岁,所以网上对他去世的评价都是英年早逝。
在网上,关于他的介绍几乎都围绕着事业,对于家庭却很少提及,佟馨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在一个公共论坛看到关于他家庭的一点资料,其中提到他有一个在美国念书的儿子,一看发帖日期,竟然还是几年前的。
相比其他富豪家族,盛家确实低调又神秘,网上搜不到盛博文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就算有两三张所谓的家庭照,也都是远景,根本看不清面目。
佟馨花了整整一晚上时间,查阅了盛博文所有的资料,包括财经节目的访谈、商务杂志上的采访,还有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盛博文的形象在她脑海里清晰了许多。
和媒体上看到过的那些上市公司的老板不太一样,他不仅仅是一个思维敏捷、高瞻远瞩具有敏锐市场感受力商人,更是一个具有人文情怀的人。采访里说,他尊重每一个为他工作的人,上至高管下至员工,每年春节都能收到由他亲手书写新春祝福语的红包,逢年过节他还会抽时间亲自去探望困难员工和退休员工。
在一次电视访谈中,记者问起他最大的心愿,他说,想要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佟馨把这段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眼眶始终是湿润的。
关掉电脑,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盛博文的一切,既然已经决定不和盛家有任何来往,就不该想太多。
清晨,佟馨起了个大早,在胡同里跑步,无论春夏秋冬,晨跑是她坚持多年的习惯,回家的路上正好还可以买好早点,妈妈经常要上夜班,夜里往往睡不好,佟馨从初中起,就主动承担了买早点、做早餐的任务。
路过贺婶的煎饼摊,佟馨过去拿煎饼,不用她说,每次贺婶都会提前把三份加了油条的煎饼果子准备好。
颜豆豆经常写小说到午夜,早上不睡到八点不会起床,佟馨悄悄关上卧室的门,在厨房用豆浆机磨豆浆,无意中看到有个人在她家厨房窗户外探头探脑。那是贺婶的儿子贺彬,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儿,比她大几岁。
“彬子,你怎么不进来?”
“我看看你回来没有。”
贺彬进屋,佟馨盛了一碗豆浆,放上糖端给他喝,贺彬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见佟馨穿着一身运动装,贺彬有意无意问她:“听说前两天有人开一辆蓝色法拉利送你回来?”
“你听谁说的?”佟馨没想到自己昨天才坐李惟肖的跑车回来,这么快就会被人知道。“你别问谁说的,反正有人看见了,说是特豪一车。”贺彬不想把那个告密的人供出来。
佟馨撇撇嘴角,“我就知道,准是英子告的密,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她就是个是非精。”
“你别误会,英子没别的意思,就说那车看着眼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怕你上当受骗。”贺彬赔着笑说。
“不是前两天,就是昨天。”佟馨把磨好的豆浆倒进锅里,开始清洗豆浆机,“全雁京能骗到我的人还没出生呢,不用你们瞎惦记。”
“那人到底是干吗的,你报个名儿,我也好去摸摸底。”贺彬早年在部队当过三年侦察兵,在这一片儿的派出所公安局有很多关系很好的战友和朋友。
“我亲生父亲家里的人找上我了,那人就是他们家派来的。”佟馨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从来不做任何隐瞒。
这些年,自打佟馨出落成大姑娘,贺彬没少为她和那些纠缠她的小流氓打架,刀子都动过两回,每回他和别人打架,佟馨也没少为他补课、送饭,两人的感情比亲兄妹还亲。
“你亲生父亲?”贺彬听到这四个字感到一阵惊讶。佟景娴当年被一个纨绔子弟抛弃,未婚生下女儿,这件事全胡同都知道,怎么这会儿忽然冒出个爹来?
“我也没想到那家人冷不丁就找上门,到现在我还云里雾里,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佟馨叫贺彬坐下,煎了一个鸡蛋给他吃。
贺彬看着她,“你那亲爹,他们家这么多年都没管过你和佟姨,这回找上门肯定不简单。”
“他们家说,我爸两个月前得病死了,临终留下话儿,想把我认回去。”佟馨想了一晚上,把李惟肖在车里说的话仔细琢磨一遍,觉得这个猜测的可能性非常大,盛老爷子亲自出马,恐怕不只是见孙女一面这么简单。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二十多年不闻不问,没尽过半点养育的责任,忽然出现就想把女儿要回去,他们简直是在做梦!”贺彬忿忿不平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要回去,就是对不起我妈,我妈养我这么多年不容易,受了多少委屈,听了多少风凉话。”佟馨想起母亲多年的隐忍就心疼。
贺彬对佟馨的态度很欣慰,“既然你已经表明态度不和他们家相认,那就一定要坚定立场,不要被他们的糖衣炮弹击中,他们这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想佟姨当年,就是被他们骗的。”
佟馨见他义愤填膺,忍不住笑:“嗯,我想好了,不理他们。”
“那个开法拉利的是他们家什么人?你爸后来的老婆生的儿子?”贺彬始终对法拉利的主人有点不放心。
“不是,是亲戚,受人之托当说客。”佟馨瞅了贺彬一眼,觉得他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
“馨儿——”贺彬欲言又止,想了想才又说:“晚上我接你下班,有话想和你说。”
“在这儿说不行?”
“时间来不及,你快上班了。”
“那好。”
贺彬退伍后开了一家车行,地点就在佟馨公司附近,有时候会顺带接她下班。彼此太过熟悉,贺彬说有话要和自己谈,佟馨也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