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殿内的墙上有很多灯盏,人眼所能见到的不过小尾。静息坐在榻上擦着琨銮,有些失神,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当年的景象。
他在沁湖边上跟幻空对战,直打得湖水翻腾,四周草木尽毁。最后他祭出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琨銮,也见到了那把缠满渗气的贪啸。
漫长的岁月中,他很少有激动的时刻,幻空给他的日子带来了许多的快乐。他们每天都在打,也每天都在喝酒,至于别人的死活,又何须他们去管。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直到幻空的情绪越来越多,他才发觉事情不对。
之后他再怎么劝也没能让幻空回到佛界,等到战争结束他跟随佛尊辟界回来,幻空已经进了九重天,至今仍未出来。
琨銮被擦得发亮,他扔掉手中的帕子,帕子在空中燃起来,很快消失。
他抬手在琨銮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殿外又响起敲门声,他眼神暗下去,收起琨銮,开了门。
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进来,还没晃过神,与野就冲到了案几前。
“千尘不见了。”他来得急,跑得气喘吁吁,现在还没喘过气来,扶着案几直捂胸。
静息往左边墙上望去,神色更差了些:“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就去时的路,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她在哪不见的。”
“日月居旁边的桥上。”
静息闻言,静默下来,本欲起身去寻千尘,此刻也只呆坐在那处。与野瞧他神色便知此事不是寻常能解,不由得更加紧张了些,紧瞧着静息,期待他说些什么出来,却又害怕。
“往生河,我已经不被允许进入三途河,我……没办法把她带出来。”静息看向左边墙上,有一盏灯慢慢变得黯淡,与野看不见那墙上有什么东西,但看静息的样子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
“三途河的入口怎么会在日月居旁边?她又怎么会进去。”他说话已经带着一丝怒气。
静息压下心中怒火,看向他:“三途河只有死人的神识和界主能进去,她为什么能进去,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现在也不是在这跟我生气的时候,我让人去一趟魔界把净蝠请过来接她出来,你准备一下,她出来之后带她去暮林呆一段时间。”
他知道幻空在盘算什么,只是没想到千尘胆子这么大,敢算计到佛尊头上去。更让他不解的是与野的态度,与野入乘盛军时尚年幼,他也算瞧着与野一步步成长起来,从前也是个冷静的主,现在年龄增长反倒毛躁起来。
“且坐下等着便是。”他叫与野坐下,又自顾擦起他的琨銮来。倒也不是不担心,只是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
幽冥的人动作倒也快,只是净蝠来了之后与野眼巴巴在渡魂殿中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等到他把人带出来。期间他一直在渡魂殿内转来转去,一开始本也好好坐着,但实在心焦,又不好乱动,身子探来探去,总盯着那扇大门。
看得静息都替他累,便让他站起来走走,谁知他踏过来踏过去,搅得静息看着更烦了些。便将他赶到了门口去,让他在那处等净蝠带人进来,如今的年轻人心思不好猜,早不像当年七无他们。
净蝠得了静息的印,赶忙入了三途河去寻千尘,静息虽然告知他千尘在往生河中,但那往生河并不是个方便寻人的地方。
他站在一截沙棠树干上,朝往生河深处行去。往生河的水并不深,但不能直接接触到,若是踩着水往前走,没走一步记忆就会倒退,直走到往生河的尽头,这一生过往也就忘却殆尽。
往生河境内阴沉,时不时有一阵寒意从足底笼上来,饶是净蝠,也禁不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找到千尘时,她站在河中间,盯着水面上的一朵莲花看。这广阔无波的河面,徒然生出一朵莲花来,白得耀目的花瓣被深碧水幕衬得妖冶。
“千尘,该回去了。”他伸手将千尘拉到树干上来站着。
千尘盯着他瞧了半晌,才端正身子行了礼:“见过魔尊。”眼神中却是疏离警惕。
她大概是忘了这段时日以来的事,对自己的印象仅停留在先生们给她看过的画像上。净蝠也不提这个事,只告诉她不能再往前去了,往生河不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千尘倒也没质疑他,乖乖站在他身后,任这截树干带着俩人往回走。
出了三途河的地界,天好像一下就亮了起来,千尘伸手挡住眼睛缓了缓,又放下手来仔细瞧着,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净蝠带着她往渡魂殿去:“静息会给你解释的,不要害怕。”
靠近渡魂殿时,门开了,他目送千尘进去之后返身走了。身为界主,本就不能随意离开自己所在的地方,出来这一趟,也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来。
千尘方踏进渡魂殿,就被等在门后的与野拉住。
“没事吧?”他攥着千尘的手,神色担忧。
千尘不着声色的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朝静息走过去。
她看着眼前的人,一脸漠然:“你是谁?”不过三个字,再寻常不过,却让与野愣在了那处。
静息坐到她床边:“可还识得我?”
“静息。”她抬手摸了摸静息的脸,像小时候每次见到他一样。
静息松了口气:“不过是在往生河中待久了,记忆退回了小时候,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带她去暮林住些日子吧,估摸着七八日也就能恢复如常。”
他又回过头去对着千尘:“这位是乘盛军将军与野,让他带你去暮林住些日子吧。”
千尘瞧着与野:“世子?”
“如今是族长了。”静息笑着,让人去牵匹行兽来,还将那只幼兽给捎上了。
她见了那兽崽倒是笑得开心,抱着不肯撒手。
一路上也都乖乖与他同乘一骑,坐在他前面抱着那只兽崽逗弄。与野低眉看去,一时不知她和兽崽哪个更可爱些。
“你竟也不担心我害你?”
“我虽不记得你,但我瞧着自己长大了好多,这些年间定然发生了不少事,叫我同你相识。且我瞧你面善,断不会害了我。”
她说得正经,与野被她逗乐,又问她对暮林的路是否熟悉。
“自然是熟悉的,二伯向来疼我,还说日后要把暮林送给我呢。哥哥,你可有什么产业在人界么?”
“哥哥?怎么这么叫我?”
“我听先生说过,魔龙族世子比我年长些,您还这么好,送我去暮林,自然是该尊称您一声哥哥的。”
虽说如今她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这么被她叫着,与野觉得别扭得很。
“还是叫我将军吧,你一直都这么叫的。”
“好吧,将军,你喜欢花吗?二伯那有几株极名贵的花草,你若是喜欢我就让他们摘了给你。若是不喜欢花,我还知道二伯的许多宝藏,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
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弄得与野眼圈泛红,若是真在她年幼之时就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也不会孤寂至此。
与野抓着缰绳,深吸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要,等你记忆恢复了,咱们就回去。”
千尘搂着兽崽,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我不想回去。”
瞧着她神色落寞,与野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她这样的身份,在天界的日子怎会好过,纵使有两位先生护着,也只是在火神殿中自在些,出了火神殿,谁见了她都是避开。不过是因着她血统不正,便避她如蛇蝎。
“若是不想回去,就在暮林住着,或是我带你在人界四处走走。去找河洛或是天月逐光也好,你跟他俩最是投缘。”
“还是不要去找他们,现在我不记得他们,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
她又去摸手中兽崽的耳朵,这火鼠的毛极软,耳朵也很软,一摸就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来,很可爱。她玩着也笑了起来,忽然扭头去看着与野。
“将军,我觉得长大之后的我好厉害啊,能交到朋友。”
与野腾出一只手来,在她头顶揉了揉:“很棒。”
暮林的入口处开了许多花,千尘在那棵老榕树上划了诀,才慢悠悠往里面走。不消多时,便听得一阵蹄踏声,是玄鹿带了一堆动物来迎她。
“宗主。”玄鹿在她身前不远处停下,端端行了礼。
千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处,与野赶紧开口:“宗主在过来的路上出了点事,还请大人去将西兰夫人请来,有些事情要同她说一下。”
听着千尘出事,玄鹿也顾不上仔细想,忙带着那一堆动物去寻西兰夫人。
千尘疑惑的瞧着与野,指了指自己:“宗主?”
与野大致将她承位的事情讲了一遍,彼时他们并不熟悉,好多事情他没听千尘讲过,虽然知道她承位之后焱就离开了天界,但个中缘由他从未获悉。
他担心千尘听了这事,得知她父亲已经离开,会有些失落。但他将事情讲完之后,千尘也并没露出什么难过的神色来。他才知道原来千尘自小便是个冷静的性子,只是这样的性子叫他瞧见了反而觉得心酸。
想想绝颜,虽然爱撒娇,又任性了些,但哪个被人捧着长大的姑娘没点娇蛮样子。她好不容易肯在自己面前展露真实模样,这往生河里走一遭,便又回到了从前。
西兰夫人进屋的时候,袖子还挽着,裤腿上沾着泥。她不穿寻常衣物,她原本所在的部族,无论男女,都喜欢穿短裳长裤。干活的时候将袖子和裤腿都挽起来一些,和别的地方很是不同。
她洗了手才走过去,顺势在千尘脸上捏了一把:“怎么舍得来看我了?”
千尘也笑着,她向来喜欢西兰夫人,每次西兰夫人都会给她织最好看的布来做衣裳。
只是还不等千尘开口,与野便将事情跟西兰夫人讲了,说要在暮林待到她恢复记忆为止。西兰夫人听了这事,却是有些生气。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些,这样的事情都敢瞒,再叫五行子知道了怎么办。”与野虽然没明说,但她也清楚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去三途河,忍不住训斥起他来。
与野垂着头任西兰夫人吼自己,到底她们这些长辈也是担心千尘。
“西兰姑姑,我想睡觉了。”她突然说话,西兰只得不再训与野,带她进里屋去。
森的院子不大,但也备了一间屋子给她,只是家具都是她小时候用的,好在这些年她长得不算快,那张床还能睡下。知道她不喜欢在太暗的地方待着,西兰便将那遮光的帘子取下来一层,不至亮得睡不着,也不至毫无光影。
“睡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取下帘子,西兰又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
“薯饼,还有麻糍。对了,您能帮我挑些礼物给将军吗?”
“你送礼物给他作甚?”
“将军送我来暮林辛苦了,怎么也该谢谢人家。”她神色认真,是真的想好好谢谢与野的样子。
西兰笑了起来,在她额上点了一下:“你这进一趟三途河,忘得倒干净。这话可不要当着他面说,我怕你给他气出病来。”
“哪有人会因为别人的感谢气出病来,您尽框我。”
“等你想起来就知道了,睡觉吧,我去给他收拾间屋子。”
“将军要歇在这里?”
“嗯,等你记忆恢复。”
“不太好吧。”
“再好不过了,赶紧睡。”
西兰快步走了出去,没再和她闲话。也不知道等她恢复了记忆,再想着自己说什么挑礼物来感谢与野的话,会不会羞得锤墙。
她在暮林待了这么些年,有什么事都是跟森划拳决定谁来做,就算划拳输了,她大抵也是耍赖不做。要她认真给与野收拾间屋子,她倒还真做不到。又不可能叫与野去住森的屋子,也不能叫他去苍鹿和玄鹿那,他斩兽太多,那些动物见了他也会害怕。
她从柜子里取了两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出来塞到与野怀中:“千尘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有个大柜子,不高,你就在那将就一下吧。”
她要去做饭,也没空帮与野收拾,交代完便走了。与野只好抱着被子去找她说的柜子。
确实不高,也确实很大,这屋子里本就干净,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拿着西兰给的抹布,将这柜子上下擦了一遍,铺了被子上去。一床当垫子,一床盖着,比起他军帐中那张榻还是好些,至少够宽,他还能翻个身。
他裹着被子,想着小憩一会,许是近来太累了些,竟直接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是千尘来叫他吃饭。
应是西兰夫人给她重新梳了头,垂鬟分肖髻也衬得她娇俏可爱,与野躺在床上侧身看着她,忽然就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这头发也好看,我也学学怎么梳。”他的动作娴熟,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千尘愣了半晌,往后躲去,慌慌张张跑了出去。他这才想起如今千尘不记事,自己这样举动实在孟浪。
吃饭的时候千尘一直紧贴着西兰,不敢去看与野,西兰听着屋内的动静,现下看她的反应只觉着好笑。本想逗逗她,又怕将她给吓跑了,便也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吃了这一餐饭。
千尘方搁下碗,玄鹿便送了清茶过来,千尘乖乖漱了口,给西兰行过礼才退下。一股脑跑进自己屋中,将门关得死死的。
西兰悠悠放下筷子看着与野:“少年人,得沉得住气。”
明知这是调侃自己,与野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听西兰教训自己。他从来不知道千尘还有这样一面,纵使是他第一次躺在千尘身边睡觉,她醒来瞧见自己也没有这样大反应,毫不在意身边睡的是一个男人。
暮林算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界,西兰在山南边辟了大片田地出来,现在正是翻地的好时候,方便开春之后播种。她跟与野说话,有意无意都提到自己的田,又说森不在暮林,她自己翻地总是累了些。
便是与野再迟钝,也听出来她这画外音了,忙说自己可以帮忙。
西兰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还是客气:“这怎么好意思,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叫你帮我翻地……那……玄鹿,给将军挑把趁手的锄头来。”
与野扛着出头走到西兰夫人说的地方,看着眼前这貌似无边的土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事入了贼坑。这哪是一片田,简直就是一片天嘛,可比他那魔龙族正殿大得多。
“将军,这不会太为难你吧?”西兰站在田埂上,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语气倒还真是为他着想。
与野干巴巴笑着:“不为难。”
他没锄过地,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比诛杀凶兽更难。虽说不会,但应该是把土翻过来就行了吧。这样想着,便算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他扛着锄头吭哧吭哧锄了起来。
入暮又翻白,翻过的地也不过小半。他想收回自己愚蠢的想法,这件事绝对没有诛杀凶兽容易,他现在想着自己的刀都觉得那刀远没有手中这把出头难驾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完这一大片。
西兰拎着一壶水过来,站在田埂边,坐在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他浑身都是汗水;“别急,慢慢来,反正你们还要在这待好几天呢。”
闻言,与野脚下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干这点活都干不利索,”西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回去歇着吧,我也不敢指使你太厉害,怕她回过神来找我麻烦。哎,森宠着她就算了,我这寄人篱下的,也不得不宠着啊。”
言语间虽是抱怨,但与野能听出来这其中宠溺在,便搁下锄头谢过西兰:“那我回去歇会,再来翻地。”
他进院子的时候,看见千尘和苍鹿、玄鹿一道围坐在石桌边,火鼠躺在石桌上,翻着肚子晒太阳。他们正讨论着要给火鼠取个名字,三个人想了一堆名字,谁也说服不了谁。
还没等他打招呼,千尘看见他进来便抱着火鼠跑进屋去,与野只好讪讪地跟苍鹿、玄鹿打了招呼。只得到了两道同情的目光,谁都知道如今千尘记不得他,看他和看天界其他人区别并不大。
与野心下有些酸楚,想起送千尘来的时候她说的话,说什么他是好人,还甜甜地叫哥哥,结果还不是提防着他。罢了,如今她不过就是个小孩,等她想起来,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他在檐下冲掉脚上的泥土,然后进了屋去换衣服。森的衣物套在他身上终究还是小了些,只是如今也没有选择,他套着那不合身的衣服,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胸膛更是曝露在外。这衣服穿得他连呼吸都不能太自在,只好躺在柜子上强迫自己睡一觉。
千尘在屋内逗弄火鼠,脑子里不自觉便想起与野捏自己脸的样子,她记得先生曾经说过,男女有别,叫她不要随意亲近外面的人,也不要让人随意亲近她。
她又拿过桌上的镜子来,瞧着镜中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自己:“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是我太小气了吗?”说着她又转向火鼠,想要从火鼠那得到答案。
“罢了,不过是只异兽,问你能问出什么来。肯定是他生性孟浪,离他远点,对,离他远点。”
她在这厢自言自语,却不知这墙的隔音效果没有那么好,她的话都被墙那边的人听了去。与野捂着胸口,顺了好久才将那口气给顺下去,在心中劝说自己不要和一个孩子计较。
当夜吃过饭,刚撤下桌子,她就往桌上倒了一堆东西。
“将军,这些都是给你的谢礼,我知道军中事务繁忙,也不好叫您在这耽误了。”她笑着将那堆东西往与野那边推了推。
与野随手拿起一个来看了看:“白犀角,是个好东西,但是你觉得我缺这些东西吗?”说着又抛回了那一堆珍宝中。
“自然是不缺的,但这些都是我的心意,您帮了我,这些答谢都是应该的。”
她越是笑着,与野就越觉得这笑容刺眼,让他生气。但又想着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来,更遑论他们的过往,如今在她脑海中都不存在,他这样生气也没什么用。
“你好好修养,我搬去山南住。”
山南是西兰夫人开辟的田地,她在那边搭了个棚子,里面摆着一张榻,但也只有一张榻。她会在收成的季节去那边住着,守着她的田不被这暮林中的动物们践踏。
千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与野不开心,但他不再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叫她松了口气。西兰坐在一边看俩人这一出戏,忍不住和苍鹿、玄鹿相顾叹气。
三人长吁短叹,弄得千尘头疼:“你们叹什么气?”
西兰又长叹一声:“叹你啊,我记得你父母都是谈情说爱的好手,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木头,以后嫁谁好啊。”
“反正不嫁将军那样的。”她哼了一声,叫玄鹿把桌上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好,等与野走的时候让他带走。
西兰瞥了她一眼:“将军多好啊,长得也不错,身材也好,又是魔龙族族长。这样的身份,跟你很配啊。”
“他孟浪,他……摸我脸!先生说过,这样的男子都要不得。”
“你倒是真听话,我现在开始担心你了,等你恢复了记忆,怕是上吊的心都有了。”西兰不再跟她说这件事,伸了个懒腰,招呼苍鹿出去。
千尘在桌上撑着头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西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事,但现在她脑子里的知识还不足够支撑她理解这些话。只觉得与野孟浪,西兰也怪怪的,她甚至觉着,可能与野是想骗她,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
“玄鹿,你说魔龙族又不缺钱,祖父一向对魔龙族很好,他也不缺权势。将军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莫不是看我长得好看,想抓我去做童养媳?”
门外的与野和西兰、苍鹿站在一起,听到她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玄鹿也一脑袋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天界好看的姑娘还是很多的,您倒是不必往那方面想,而且童养媳什么的,您现在的年纪已经当不成了。”
她不再理玄鹿,转身进了屋,还是火鼠好,不会说话,不会惹她生气。
西兰带着与野往山南走,一路跟他说些千尘小时候的趣事。她在天界不受人待见,但不管是在火神宗还是在暮林,都是大家手心里捧着的孩子。她也曾和所有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样,娇蛮可爱,偶尔发发脾气,想要什么也会揪着大家的衣摆撒娇。
只是后来,她年岁越大,便越沉稳。
“与其说是沉稳,倒不如说是孤寂。她在天界没人陪她,你也知道她父亲是什么样子,森自己躲着那一堆麻烦事还躲不及,也没办法过多照顾她,她又不肯跟着来暮林。天界那样的地方,她待得越久,也就越发无欲无求起来,渐渐也不跟我们撒娇了,说话做事都像个大人一样……”
西兰絮絮说着她所知道的千尘,和与野知道的不大相近。他知道她冷静沉着,凡事都想着靠自己,但不知道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独立的人。
棚子许久没人进过,一进去便有一股灰,与野咳了几声,开始打扫起来。没有回应西兰的话,只是默默做着事。西兰也只好返身回去,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大一样,她猜不透,也管不动。
他住到了山南来,吃的用的都由玄鹿送过来,白日里不曾和千尘碰过面。千尘在森的院子里待着,逗弄动物,跟西兰一起织布,每天都开心得很。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偷偷溜进千尘房中,就在床边看着她。她记忆在慢慢恢复,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少了,西兰说她晚上也睡不太安稳。
这日他方开了门进去,就听见一阵啜泣声。她还在梦中,却不知梦见,还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尽是泪痕,整个人蜷缩着,紧紧攥着被子。
她的过往并不安稳,火神殿外的冷漠目光、闲言恶语都曾带给她不可言说的痛苦。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不止是他,这世上能真正理解她痛苦的人寥寥无几。他也是这几天才想明白,为什么她执意要带砺羽离开魔界。魔界之于砺羽,就像天界于她,都是想离开却又不太可能的地方。
她救不了自己,总要救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
与野不敢碰她,怕把她吵醒,只能蹲坐在床边看她哭。这让他心中很不舒服,想让她早点恢复记忆,总比现在他连安慰她都做不到的好。
他一直看着千尘,直到天快翻白,才悄悄离开了。
“今天想起了哪些事?”西兰给她舀粥,她不再跟着玄鹿到处跑的时候,西兰就知道她已经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千尘坐在桌边愣了许久,才怔怔开口:“父亲走了。”
西兰没回话,屋里也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她等了那么久,以为自己终于等来父亲走出灵堂陪伴自己的日子,却不曾想那是永别。
“吃饭吧。”西兰夹了一著菜到她碗中。
这样的话题,谁也不想谈,谈起来揭的是她心中的伤疤,剜的是她的心。
记忆一旦开始恢复,就像是开了闸泄洪一样,挡都挡不住,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往她脑海里涌,搅得她头疼,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
回想过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她来说,这些年过得并不安稳。她侧躺在床上,火鼠窝在她胸前睡觉,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惹人怜爱。
她脑子里不断涌现一些场景,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是自己,只是一个被动接受别人记忆的容器。搭在火鼠背上的手收了回去,紧紧攥着被角,所有的情绪,包括仇恨,都在随着记忆的恢复而回到她身上。
她在屋里躲着不肯出来,大家也不敢去叫她,只好每日把吃的东西放在门口,敲敲门让她出来吃东西然后赶紧离开。
到第七日早上,她的房门才打开,门边是新换的吃食,之前的她根本连门都不出。她端着餐盘走到外间去,西兰正在跟玄鹿商量要给她做点什么东西她才肯吃。
“你……都想起来了?”见她出来,西兰有些惊讶,放下手上的锅铲,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
确实都想起来了,也从之前那些悲伤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如今再看她,不过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人。
她坐到桌边,端起餐盘中的饭食便要吃,被西兰拦下:“这都有点冷了,别吃,我再给你做。正好你去山南把将军叫回来,他也还没吃过早饭。”
其实饭菜都还温热,但西兰不让她吃,她也只得搁下碗,往山南去。
鞋面和裤头上都沾满了泥,正奋力挥着锄头,汗水顺着额边滴下去。这样一副场景,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锄地的人是名满六界的乘盛军将军。
“你这是沾染了我二伯的气息?”她从田埂边走过来,挽着裙摆准备往地里走。
“别过来!”与野喝了一声,吓得她站在原地不敢动。
他扔下锄头,双手使劲在腰间蹭了蹭,才抬脚朝她走去。小心翼翼将人扶下了田埂,带她往棚子里去,他在这住了几天,原本只有一张榻的棚子多了一个简易的小灶台,上面正烧着一壶水。
与野让她坐榻上,又给她倒了杯水:“可有什么不适?”
“挺好的,难过也只是那两日的事罢了,如今一切都想了起来,也就没什么心思难过了。咱们得尽快离开暮林,我怕在这里待久了给大家添麻烦,回天界之前要想办法见星疏一面。”
她一边看与野换衣服,一边慢慢说着自己的打算。横天府里那半块环玉,她曾在星疏身上见过另外一半,虽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块,但想着星疏也是从横天府里出来的,再加上他身世那样离奇。千尘总觉得这背后有些什么东西事被他们忽略掉的,仔细查一查或许能有别的收获。
与野脱掉沾满泥土的裤子,就着棚外水井中的凉水将腿上冲赶紧,然后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西兰姑姑说你身材不错,这么看着,是真不错啊。”她说着便上手在他胸膛上戳了戳。
与野冷哼了一声:“我孟浪,我不是良人,嫁不得。”虽然是她不记事的时候说的话,但与野还是很在意。
想着自己说的话,想着自己要给他答谢,千尘也觉得不好意思。总要想办法哄哄这一堆小心思的男人,她讪笑几声,抱住他撒娇,整个人跟挂在他身上一样。
她这样闹腾一番,与野也就不气了,将她从身上弄下来,换了衣服,俩人一道往森的小院去。
在这住了这几日,也给西兰增加了许多工作量,旁的不说,便是这一日三餐准备起来都很费劲。千尘自己不会做饭,但也直到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恢复记忆便要离开,西兰是知道的,也不阻拦。总归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森在忙的事也和她有关,西兰虽不清楚内情,却也支持。
这一顿早饭颇为丰盛,待二人饭后,西兰又拿了两套衣服给他们。她这几日新做的,紧赶慢赶终于是做了出来。
给千尘的是一套赤色长裙,给与野的是一件鸦青外袍。
“旁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只能让你们穿好点,不管要做什么,记得吃饱,穿暖。”她抬手抚上千尘的脸庞,嘱咐她,也嘱咐她这无边岁月中唯一的好友,只是她不能亲口对森说上这句话,仅仅能在心中期盼他快些回来。
那只火鼠还是被她留在了暮林。
“真的不带走了吗?”与野看她不舍,便想去把火鼠带上,火鼠似乎也察觉到她要离开,在玄鹿怀中猛烈挣扎着,一直冲她叫。
千尘看了火鼠一眼,扭头上了行兽的背:“快走吧。”
她拉了拉缰绳,行兽往前奔去,火鼠的叫声很快便听不见。与野两只手抓着缰绳,将她圈在自己胸膛处,低头便能看见她衣摆上晕开的水渍。与野勒住行兽,将她抱起来换了个方向,让她面对着自己。
“鼻子眼睛都要皱到一处去了。”他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眼泪却憋不住,一直往下掉。
又听见与野说话,她还是没忍住,一撇嘴便哭出声来:“我好喜欢它啊,但我不能养它,万一哪天……我怕它没了。”
她要做很多危险的事,就注定不能留一只没有战斗力的异兽在自己身边,她害怕自己不能保护好它。
与野却是勒转行兽,往回跑去。
“你干嘛。”千尘还没收住情绪,边哭边让他快点离开。
“我要你带它回去养着,不用害怕任何事情。还有,我要你想撒娇就撒娇,想做什么都做什么,不用管任何人。”他驱着行兽往前,很快便回到了院子里。
见千尘回来,火鼠尖叫一声,从玄鹿怀中一跃而起,扑到千尘怀中去,再不肯挪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