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寂静中醒来,瞧见的是一片黑暗。
不同于夜晚,这种黑很空洞,她伸出手却瞧不见手在何处。努力地睁开眼去寻找光源,却无济于事。什么地方会这般寂静而黑暗呢?便是幽冥的轮回道,也尚有幽光与风声。
很快,她意识到不是身处之处太安静太黑暗,而是如今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这让她很慌张,手四处乱摸着。身上盖着的是火神宗的被子,她摸到了上面绣着的图腾,才稍安下心来,在火神殿就好。
手被握住,是一双大而温暖的手。
“与野?”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一只手放开她,搭上她额头,理了理她额上碎发。是与野,她放下心来,将与野的手紧紧抓着,又睡了过去。
等她能听见声音时,已经过了半月。花百绮的尸首早已下葬,而今姱欢殿是五行子身边的十二红在守着。
她仍看不见,身子也虚。与野扶她坐起身来,替她梳了头发,用一条彩色丝线编的绳子给她绑了头发。
“西兰夫人纺的线教我编成了这头绳,她说这样你能好得快点。”
森没有来,却让西兰夫人跑了这一趟,不知他那边出了什么事把他绊住。
洗漱完,与野拿了一条丝带将她眼睛给蒙住,又扶她回床上坐着,喂她喝药。凤尾吟仍未出现,先生们去佛界请了泺衣过来照顾她,这些日子她喝的药都是泺衣亲自熬了让与野拿来的。她不能受风,所以这屋子也没让人进出,除了与野一直在这,便只有泺衣每日早晚各来把一次脉。
姱欢殿的事闹得大,天帝下令严查,先生们不放心下面的人,所以才放任与野在这里。
“绝颜怎么样了?”
他喂完了药,才搁下碗回她的话:“哭闹了几日,天帝接她去万神殿她也不去,让人把殿中那些凶兽都弄走了,只要河洛陪着。”
那日是旋进来接住了她,好在旋跟着花百绮过来了,她修为不高,却也在殿外截杀了一个去给五行子报信的侍女,又接住了她,否则她那么倒下去,磕着脑袋只怕伤得更重。
他放了姱欢殿中试药的凶兽出来,胡乱用了些药惹得那些凶兽发狂,才带着她们跑了。姱欢殿僻静,五行子又信任花百绮,所以并没有在周围安置什么眼线,这件事才算是险险安度。
千尘沉默良久,摸索着躺了下去,将自己裹成一团。
“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这声音带着哭腔,与野知道这件事在她这过不了。这些日子她听不见所以一直没问绝颜的事,而今听到她的消息终是忍不住了。与野没有办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任由她哭去,总要宣泄一下。
等她哭到睡着又醒过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与野的气息,除却身边那一点余温,再没什么能证明他曾在此处。
有人推开门,却是泺衣领了两位先生进来。泺衣探完脉,施了针便退到了一边。
琅煊给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们商量过了,姱欢殿的事暂时没有结论,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天界素来吵闹,你且随着泺衣去佛界住些日子,养好了伤再回来。”
现在让她去佛界,无非也就是避开五行子,省得他将姱欢殿的事推到她头上来。砺羽的事本身也让他们很生气,动静闹得那么大,趁这个机会让她去佛界避避风头也好。如此一来,就算五行子有所怀疑也无从下手,何况是佛界,他就是想查也没有那个胆子。
“安宁宗主稍后便到,有她护着你去佛界,我们也放心些。”琅煊这般说,便是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了。现在她不能视物,留在天界确实会给大家添麻烦,去避一避也好。
“砺羽一直在你给他安排的院子里,要不要走之前让他来见见你?”
“他身子好了就行了,我现在不想见他,就让他在那待着,哪都别去。”她不怪砺羽,毕竟那也不是他愿意做的事。只是也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把他带离魔界到底是对是错。
“大将军呢?”那日他受的伤也不算轻,也不知他伤好了没有,这些日子他照顾自己一定很累吧。
“军中事多,他回去了。将军身经百战,不用担心他,养好身子才是第一要紧的事。”玮焜难得这般心善,替人着想,说话也没有夹枪带棒,想来与野确实没什么事。
先生们准备了一顶软轿,她素爱自己走,或是骑那匹云霓行月。云霓行月是静息在她会走路的时候送她的,很有灵性的一匹行兽,跟了她这么些年,她都习惯了出门带它。长这么大,几乎也没坐过软轿。
想让先生把轿子换掉,也遭到了拒绝。
“你如今身子弱,受不得颠簸,更受不得风。别管怎么去了,你听话就是,我会让安宁宗主看着你的。”
没办法,连玮焜都不惯着她,果然身子弱了还是不行。这次若能恢复好,说什么也不再动元力了。
堤灵来时带了一堆佛界的人,她听玮焜感叹这一群人个个五大三粗的,看着就很有力气的样子。堤灵不放心天界这些人他们也不是才知道,这样也好,越是撇得开,才越能让万神殿移开目光,何况是堤灵做的事,更是理所当然。
自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在天界众人眼中一直都是病弱的样子,这次大病一场也没太吸引大家的目光。人们更多注意姱欢殿的事,那殿中豢养的大多是明令禁养的凶兽。身为看客的人们抱的自然是看热闹的心思,自然也就有各种各样的流言。有说花百绮可怜,也有说她活该的,私养凶兽,又以凶兽做容器试验药毒,遭反噬也正常。看客看的都是戏,那唱戏的人实际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大家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以为的。
去佛界的路倒是不远,只是为了让她舒服些,堤灵让人走得很慢,只求一个稳字。这一路也就真的毫无颠簸,她听堤灵讲了一路的笑话,终于到佛界的时候她没忍住,跟堤灵讲了实话。
“小姑,咱以后还是别为难自己,真的,不好笑。”
“哪有你挑剔的份。”
虽然嘴上嫌弃,堤灵还是搀着她去清风云来给莲生行了礼。莲生安排她住到藏风揽月,是从前幻空住的地方,比堤灵住的朝华奉羲要小一些,但靠着清心池,灵气足,对她养伤颇有好处。
堤灵本想留下来照顾她,莲生那边却传话来让她别担心,有泺衣和筠荀照顾,不会有什么问题,让她回朝华奉羲去。
她在佛界住了这么些年,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任性,什么时候必须听话。
“你且在此处好好养伤,有事便让人去找我,我每日课业结束便来看你。”堤灵扶她去床上躺着,细细掖了被角,放了一半幔帐下来。她虽面冷,对人却是极好。尤其是千尘,她总想着千尘没有母亲庇护,自己这个做姑姑的总得对她更好些才行。千尘现在能独当一面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什么事情都不对人讲,可越是这样,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才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才会更加担心她。
堤灵一边往外走着,一边盘算着找个时间去暮林跟森好好说说。
藏风揽月没有门,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帷帐垂着。和藏风揽月这个名字一样,这里是整个佛界唯一没有风的地方,这些帷帐从未无端飘起过。
她走出卧居时,回头看了一眼。千尘躺在那张浮雕鱼影戏莲的床上睡得正文,头发散着,垂下床沿。好像能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从袖中掏出那条彩绳来递给泺衣:“这个,等她醒了还给她吧。”
这几日都是与野在照顾千尘,她也听说了。与野这个人她是没什么意见,但总觉不对,特别是龙枭的死,太突然了反而显得刻意。
走出藏风揽月,依旧是先去清风云来见莲生。她进去的时候,莲生正捧着一束花看。
“您种的秋英开了。”她走到莲生身边行了一礼。
莲生将那捧花送到她眼前去:“好看吧。”
堤灵点了点头,确实好看,秋英在别处常见,可在佛界却很难得,莲生养了各种花,开了的只有秋英。
莲生捧着那束花走到檐下去,将花举起来对着天瞧了瞧。
“好看,可惜啊,佛界留不住这抹颜色。”
她把花撒入水中,一丝水花也没激起来,那些花刚触到水面便化作一堆鱼影,四散开来。
佛界留不住这些东西,就像这无边莲池一样,除了莲花便只有鱼影。这些鱼影从哪来没人知道,但她们知道,不属于这池子里的东西,进去都会变成鱼影。在,却也不在。
“从前我便想问问你,这莲池中到底有多少鱼影。”
“那由他。”
莲生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那由他……这世间事,变数亦为那由他。能不能管,该不该管,想多了反而叫人头疼,倒不如不管。
她在藏风揽月住着,除了泺衣在身边照顾,佛尊还把筠荀送了过来。
筠荀是幻空身边的人,这她知道。光是看着每次筠荀踏入天界五行子的紧张样子,便知道筠荀在佛尊面前很有分量,从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看佛尊对自己的态度,大抵也明白了这些都是为着幻空。
可她毕竟不是幻空,筠荀对她的态度很一般,举止言语都在度中,无所谓亲热或冷淡。每日陪她吃顿饭,安排乐伶来排些歌戏来给她解闷,她几乎不和千尘说话,只是默默做事。
泺衣怕千尘多心,趁筠荀不在藏风揽月的时候在千尘面前可劲儿夸筠荀。她说筠荀是个面冷心热的,除了不爱讲话再没什么毛病。不过在千尘看来,这不爱讲话也实属正常,话也不是随便说说,要分场合还要分对象,她和筠荀并不熟悉,要筠荀来对着她喋喋不休,俩人都不会舒坦。
她看不见,每日里除了试针喝药也做不了别的,泺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药房里,她能做的便只有睡觉和听乐伶们排戏。
佛界的乐伶水平极高,离开佛界去往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大师,这样水平的乐伶排出来的戏自然是极尽精彩。可惜她看不见,一切声音落入耳中都失了该有的意味,听什么样的戏或歌,都兴致缺缺。
筠荀在屋里静静看书,千尘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是个很规律的人,连翻书的时间都控制得很好,千尘可以清楚的知道她在什么时候看完一页。
似乎是感觉到千尘在注意自己,筠荀放下书看向她:“宗主需要什么?”
“筠荀,你能给我念书吗?我想听话本。”从前她是不爱这东西的,自打河洛给了她一本神鬼志异,便入了迷,只是也没有太多时间每天捧着看。总归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筠荀要是愿意给她念来听听她也会很开心。
她没想到的是藏风揽月也有很多话本,筠荀说都是幻空的,她喜欢看这些东西,佛尊便总是让人送过来。即便幻空不在佛界很多年了,给她供书的事也未曾断过。她随便挑了一本,趴在床上听筠荀念。
筠荀的声音有些沙哑,念书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
“……至女儿节,意嫁者身披数衣,外短内长示指家财……”
一篇终了,筠荀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为书中男女伤情。
“筠荀,什么是女儿节?”
什么是女儿节?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些恍惚,仿佛那个鹅黄衣裙的姑娘还坐在屋檐下,一边拿一根鹤羽逗弄水中鱼影,一边听她讲故事。
“女儿节啊,是人界一个部族的节日,在每一年的三月初三和七月十二,待嫁的姑娘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背着货物到集市上去去,有男子看上她们就会前来买东西并和姑娘还价。若是姑娘夜中意这名男子,便会压低货物价格表示自己也喜欢他,两人心意相通后就会一起离开集市,详定终生。”
她讲得仔细,千尘听得也认真,都是她不曾了解过的东西,筠荀说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有吸引力。
这之后的每一天,筠荀都会来给她讲故事。除了讲故事也会说些别的话,偶尔会谈到幻空,筠荀告诉她许多幻空的事情,她眼中的幻空,和千尘所见的全然不同。
有时候她会在藏风揽月到处走,堤灵给她做了一根手杖,许她在这里四处逛。这里和她以为的不大一样,就像她并不知道真实的幻空是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藏风揽月到底是什么光景,她拿着那根手杖四处摸索,有时候会碰到一方小景,精致得让人瞠目结舌,有时候会撞上一根木头,粗糙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佛界会有的东西。这里好像什么都有,全都属于那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
如果她能走出来,这里又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