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霄半靠在她身上,她领口桂花的香气簌簌往他鼻子里钻。甜津津的,像她这个人一样,虽娇小,却玲珑秀致,无人不爱。
可这样一个人,端了一副好皮相,内里是淬了毒还是糖,不扒开她的心腔来看一看,谁也瞧不透。
他与她同床共枕也有这些日子,他待她怎样,她若非铁石心肠,总该有所感悟。
闻着她在房中有些慌张的打转,那一双小手颤抖的将他领上的纽襻,小心的,紧张的解开。
她在他的身上摸索,摸到了那一块象征着权势的牌子。
周重霄暗暗放在身后的那只手捏得青筋暴起,她真是该死!为一个宋则鸣,她竟堕落到这番田地!梁予怀因日本人而死,她既是梁予怀之女,便是死,也不该替日本人卖命!
他二人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周重霄听到她关门出去,虽只薄饮两杯,却已头痛欲裂。
高振嵩从暗门进来,见到周重霄坐着不动,上前唤了一声。
“都安排好了?”
高振嵩点头:“宋则鸣果然在房间里。”
“他必定会和那几人碰头,到时,格杀勿论。”
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似从齿缝里嚼出的血肉。
周重霄起身,脸色阴沉晦暗,紧绷至极,似暴风雨前席卷天地的狂风黑云,不过叫那层层叠叠的云层死死按压着。
“夫人......”
“没有夫人。”
他把身上未扣紧的纽襻一下扯裂,长衫直拽了下来。
高振嵩送上一袭新的,青白色长衫。
周重霄扬手披上,冷着脸,一边往暗门走,一边道:“事情处理完之后,通知梁绍过来收尸。梁予怀这个人情,我只当还了。”
高振嵩道:“届时梁绍闹起来,我们当怎样应对?他与梁七小姐感情深厚,不肯善罢甘休罢。”
周重霄冷哼了一声,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意:“他识相,就留着这个警备厅厅长,他要胡闹,浙江地面上不缺他一家姓梁的。”
高振嵩颌首道一声“是”,目送周重霄从暗门出去。
从房里出来,高振嵩唤了人,正要叫他们紧盯大厅里的一举一动,他要亲自去执行周重霄的命令,以防万一,那梁绍急匆匆过来,喊了他一声。
高振嵩原要当未听到,直接走开也就罢了。那梁绍却是心急慌忙,一副拐杖碰掉了也不去拾,朝着高振嵩冲过来,几要将高振嵩扑倒。
高振嵩无奈何,只好出手将他一扶。
梁绍脸上急得五官扭曲,一个大男人,眼里竟像要掉出泪来,紧抓着高振嵩的手问:“督军呢?周重霄在哪里?”
他竟敢直呼督军的名讳,高振嵩立刻垂下脸来,把人往旁一扔,冷哼一声。
梁绍见他要走,急往前拦,不慎跌倒,抱住高振嵩的腿,带了哭腔道:“颦颦不见了!她要做傻事!你快叫周重霄出来!快叫他出来找人那!:
高振嵩心道,梁娉不顾夫妻情分,从周重霄这里盗走了军中手令要去偷沪上电码,还欲令日本人密杀周重霄,可不正是傻事!
便弯腰,不客气把梁绍一下拎起来,虎着脸道:“你妹子不见了,我派人替你去找,在我妹子订婚宴会上闹事,我要你的命!”
说时,就把梁绍丢了出去。
梁绍抱着撞疼了腰腹膝盖,豆大的泪珠滚了出来。他从怀里拿出手令和一封信,嘶哑了嗓子喊:“我的小七要替他去死啊!你快找周重霄救救我的七妹!我梁绍的命不值钱,拿去罢,拿去换我的七妹回来!高参谋长,梁绍给你磕头了!”
高振嵩心下咯噔,刚回过身来,听到楼下轰然惊哗。楼梯上“咚咚咚”,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在楼下执行安全事宜的乔装士兵上前,急道:“报告!王大少忽然昏厥,经查,酒水被人动了手脚!”
“有人送来口信,说大厅内藏有炸药,请参谋长指示!”
“立刻疏散厅中所有人!”高振嵩顿时骇然,忙要走。
梁绍拦着不让,他手里与信封在一块的手令格外抢眼。
高振嵩定眼一看,一把将梁绍提了起来,抢过那手令便问:“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梁绍道:“舍妹托一西洋仔交托到我手上......”
话未说完,高振嵩道一声“不好”,把梁绍拎着下楼,丢给候在一旁的一名乔装士兵,急吩咐:“带梁厅长走!”
梁绍不肯,高振嵩喝道:“你要在这里等死?”
“我就是死也要救我妹子!”
“督军在对过茶馆里,你不是要见他?”
见梁绍愣神,高振嵩眼神一瞥,他手底下的士兵立即将梁绍扭着拽了下去。
高振嵩猜到这里边事情不对,忙差人即刻去找梁娉,自己往路旁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旁去。刚从饭店大门走出来,只听到一声巨响,极大的气流从他身后冲涌过来,高振嵩下意识弯腰抱头,朝着汽车连跑两步。
那周重霄已从车上推门下来,惊愕的望着二楼临街位置。
高振嵩还未站直身,周重霄越过他,朝着那忽然爆炸的饭店里冲去。
“督军!”
高振嵩大喊一声,急跑上前。
片刻之前还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大厅里已是一片狼藉。周重霄穿过大厅,一步不停,直往楼上去。
二楼烟火汹汹,火势蔓延极快,已将整个一条走廊都烧着了。那火舌舔着屋顶房檐,从楼梯扶手上一路往下,朝着已满是酒水狼藉的大厅里来。
“去不得!”
高振嵩抱住了周重霄:“督军!去不得啊!”
“哪里来的炸药!为什么会爆炸!”
周重霄的声音嘶哑扭曲,瞳孔瞠大,惊愕、痛楚,脸庞紫涨,迎着那虎视眈眈的大火,几近疯狂的扭住高振嵩。
“你瞒着我做了什么!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说时,从高振嵩的枪套里拔出手枪来直抵住他的太阳穴。
“不管我哥的事!”
高美云不顾阻拦冲进来:“她存了心要寻死,不管我哥的事!”
“梁娉留了遗书给梁四少,她早就有寻死的念头,谁能拦得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火光耀着她的脸庞,恍惚像是她温和凝望他的脸。
耳畔只剩下一道声音,她温温的望着他,说,到时候,你带我回家。
“我带你回家。”周重霄喃喃,手上的枪一松,目光涣散,转过身朝着已被火海淹没的二楼走去。
“督军!”
“重霄!”
高美云抱着自己兄长,急切的看着周重霄:“哥......”
高振嵩紧咬着牙,松开美云,扬手朝着周重霄后颈奋力敲下去。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登时便两眼一闭,倒在了高振嵩身上。
美云心痛不已的望着高振嵩扶住的周重霄,恨恨的抬眼往那火舌獠牙的二楼一望。抿住了红唇。
高振嵩把人扶到饭店外不过一会,只听饭店里面哗啦啦一阵响,大厅被烧残的房梁灯盏淹没,被毫不留情的大火淹没。整个鸿江饭店,成了一片烈焰火海。
......
那一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傍晚才彻底熄灭。
鸿江饭店虽是浙江有名的饭店,不少达官贵人摆酒请客都在这里,却并不在闹区。左右并无邻舍。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幸的是,日本商会会长田村建仁和周重霄的太太梁娉在这场大火中失去踪迹。
日本领事馆要求浙江政/府给一个交代,浙江市长急找到梁绍府上。可梁绍不见人,周重霄身体抱恙,也不见客。
市长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去找还未回北平的高振嵩。
日本领事馆借着这次事件又开始蠢蠢欲动,各方势力也隐隐待发。而梁府上下却愁云惨雾,四下寂静悄悄,往日虫鸣鸟叫的院子里也不闻一丝声音。刘妈抱着梁娉的衣裳偷偷抹眼泪。
梁绍拄着拐杖,从门外进来:“刘妈。”
刘妈忙揩了揩眼泪,把衣裳放下,起身迎上去。
“那三具尸首我都叫人运了回来,也分不清谁是谁,择个日子一齐下葬,就当是替小七在黄泉路上找两个伴。我寻了浙江最有名望的和尚道士,到时候做场法事,也不怕那两个混蛋在路上欺负她。”
“四少的主意也好,再有两天便是头七,不好再拖下去。人总要入土为安的。”
刘妈说着,哽咽着又别过脸去揩眼睛。
梁绍也禁不住眼眶发红,他一瞥眼,瞧见刘妈放在椅子上的衣裳,走过去握在手里:“这是小七的衣裳?”
“七小姐原要穿这一身去的,只这下摆裂了线......”
“不过,四少,你把安排都和姑爷去说了吗?”
梁绍目光蓦的一狠,脸庞冷下来,咬牙切齿道:“要不是看在小七的份上,我现在就要他滚!”
刘妈还要说什么,梁绍一扭头,拐杖重重的点着地,直往外走。
周重霄待在他和梁娉的房间里,有两天没出来了。刘妈拿着衣裳过去。
两个士兵在院子守着,高振嵩灰头土脸的从楼上下来。他额头上有一个新鲜的印子,像是刚被什么砸的。
“高参谋。”
高振嵩知道她,点了点头,让她上去。
刘妈刚走两步,高振嵩忽然唤了她一声,道:“梁小姐的奶娘,请你劝劝他罢。”
刘妈未说话,上楼轻轻推门进去。
“滚!”里头蓦的一只瓷瓶扔了过来。
刘妈吓得一缩脖子,那瓷瓶撞到墙上,裂个粉碎。
“姑爷。”
坐在窗边的人一动不动,刘妈小心翼翼过去。镜子上映出来的人胡子拉碴,憔悴得模样,叫她不敢认。
“姑爷......”刘妈唤了一声,先忍不住哽咽。
“四少预备让那两人一道上路,给小姐做个伴,只等姑爷......”
周重霄面沉如雪,恍若未闻。
那些话,原是不该的,可到了这步,刘妈也顾不得了,上前道:“小姐叫那些日本人抓住,他们给她打针,喂她喝迷汤,甚至令人侵犯她,要她到姑爷身边,替他们做事,她宁愿死,也不答应。小姐待姑爷情深意重......”
刘妈忍不住哭出声来:“姑爷,这最后一桩事,你就,你就让她早日入土为安罢。”
周重霄双目无光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语声轻慢:“入土为安?她欠我的没还,凭什么入土为安?”
“周重霄!”
梁绍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听到了周重霄的话,一拐杖掀开房门,把信往周重霄脸上一掷,气势汹汹道:“你要还什么?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今天就替我妹子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