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绍得知梁娉又犯病的事,夜里赶回梁府就要冲到梁娉房里去探望,才到院子里,却见刘妈朝着他摆手。
梁绍上前问:“七小姐怎么样了?”
刘妈道:“姑爷在里面照看着呢!”
梁绍的目光闪了闪,放心的点头。
刘妈要走,犹豫不定,又回过来,迟迟疑疑道:“四少爷,小姐这一回落胎,四少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梁绍下意识道:“不都说了,是意外。”
察觉过来,反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刘妈忙摇头:“没有,我就是问问。”
说着,便往外走了。
梁绍走到门前,迟疑着抬手,却又一想,已是夜半,还是明朝再来。有周重霄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要走,那门却开了。
周重霄见到梁绍站在门外,显然也很意外。
梁绍便朝着他一笑,往周重霄身后瞧了一眼,道:“还好?”
周重霄应了一声,神色却并不见得有多轻松。他往外走,梁绍便跟在他身后。
忽然,周重霄停下脚步来,梁绍便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也停了下来。
周重霄道:“去你房里坐会罢。”
梁绍愣了一愣,点头。走到周重霄前面去领路。
梁绍搬出了他和谈美华住的院子,在偏西的一个房子里住下来。这房子之前是他母亲二姨太所住,二姨太生下他不久便去了,这房子一直空着。
梁绍叫人沏了一壶茶,想了想,又命人拿来一瓶酒。
“茶是越喝越清醒,不适合晚上喝。不如来点酒。”
他把手上的酒瓶子晃了晃,是瓶洋酒。
见周重霄不置可否,梁绍便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上一杯,又给周重霄倒上一杯。
周重霄目光落在那琥珀色,晶莹剔透的酒液上,伸手擒起了玻璃杯来。梁绍忙也举起杯子,想和他碰一碰。
他对这个妹婿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敬服之情。
记得第一遭见面,在赌场里。他坐庄,周重霄是个心不在焉的赌场游客,偏偏就是这个游客,赢了他一回又一回。就没输过。梁绍是个不信邪的,杀红了眼时,越输越要赢一回。
周重霄那时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说,等你还有赌注再说。
梁绍拽着他不让他走,举起胳膊来要赌手脚。
结果他又输了,望着胳膊发起怵来,周重霄还是那样轻描淡写,抽出身旁侍从腰侧的一把短刀拍到了他面前.......
梁绍望着周重霄自顾自转着酒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讪讪的转开手去,灌了一口酒。
“妹婿,我梁绍就只有颦颦这一个妹子,她受的苦,说起来也怪我。当初要不是我烂赌成性,她也不会嫁到沪上去。这一回,你肯接纳她,将来,不论什么事,刀山油锅我替你去!”
周重霄眸色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梁绍顿了顿,把酒倒满,捧到周重霄面前:“你肯让颦颦仍旧坐在周夫人的位置上,我感谢你!”
周重霄疏淡的脸色一下沉了起来:“胡言乱语。”
说着便起身。
梁绍急也起来:“不要说一个西山,梁家有的,只要我做得了主,你都拿去。周重霄,只求你别遗弃我妹子!”
周重霄霍然转身,拿了桌上一杯泼到梁绍脸上:“你把她当什么?混账!”
梁绍立在远处发愣,霍然醒悟过来,忙追着周重霄出去。
“妹婿!妹婿!”
“周督军!”
周重霄却理也不理他,直朝着前门走。
梁绍腿脚不便,追不上前,狠狠心,一个跃步,跌到周重霄脚边。
周重霄一顿,他也不顾疼,撑着旁边的花木架子站起来,脸上还带着笑:“妹婿。”
周重霄蹙眉望着他。
“刚才是我说错了话。”
周重霄脸上阴霾仍未放松下来。
梁绍咬了咬牙,忍着疼,又道:“我也是心疼我的七妹。”
“我误会你了,我向你赔不是。可妹婿,我既能误会你,颦颦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又经了那样的罪过,再不是从前的梁娉。她没有那样多的信心和笃定。今朝在西山,你也瞧出来了,她不开心。很不开心。”
周重霄意识到他的意思:“误会?”
“是。”
梁绍也不遮掩,一昂头道:“我就直说了。回来的时候,门房里的人跟我说,家里来了两位娇客。高小姐不必说了,曾和你有婚约,虽将要和王大少订婚,可女人的心思,妹婿你不如我了解。越是得不到的,越惦记在心里。至于另外一位......”
梁绍望着周重霄:“方高官是什么意思,你也很清楚。”
周重霄深不见底的眸色明净许多。
他转过身来,和梁绍在石门旁站着:“你让我去和她解释?”
他嘴角浅勾着,也不知是笑,还是什么表情。很叫人看不懂。
“她虽是你的妹妹,你却并不懂她。”
周重霄半抬眼,望了望天上半轮明月,声音悠远轻缓:“我和她解释,只会适得其反。有些事,她必须自己看清楚,谁告诉她也没有用。”
梁绍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来说,有什么问题不好一齐解决。像这样你猜我,我猜你,事情就好进展下去了?
他揉了揉摔疼的腿,靠在桌上把最后剩下一点酒也喝了,想着,改天还是要找七妹谈一谈。周重霄身边的女人太多,男人再身正,架不住女人热情。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他当年不就是被谈美华死缠烂打攻下来的?
......
从梁绍那里过来,周重霄刚要回房去休息,侍从官过来,把一份电报送到周重霄手上。
“那个医生很警惕,陈副官和他来往这几日,想尽办法,也没能找出日本人在沪上的间谍组织线索。不过陈副官说,依他的推断那些人很可能会在订婚宴上动手,让督军提前做好准备。”
周重霄看着电报,颌首。
侍从官接了过去,点了火,将电报烧掉。
“老夫人的下落有了。”
侍从官犹豫了一下,说道:“尸首被丢在江边的一间废弃的仓库里,尸首腐烂得很厉害,已认不出来模样。是老夫人身边侍奉的人认出了一枚落在仓库角落里的戒指,才确认是老夫人。”
“仓库?说清楚一点。”
侍从官犹豫再三,一口气说道:“大梁米仓。”
那是梁氏在沪上的产业。周老夫人,恐怕是被梁娉所杀。
梁娉隔天醒来,仍旧头昏脑涨。
刘妈端了稀饭过来,见到她醒了,很欢喜。
“一夜没吃东西,饿了罢。”
刘妈过来扶她:“烧了一夜,你这孩子,真是要吓死我才甘心。”
梁娉仍很憔悴,脸色却比昨天好看不少。
就着刘妈的手喝了两勺稀饭,甜甜的。
刘妈笑道:“我放了桂花蜜,就知道你嘴里没味道。”
梁娉应着,眼睛却并不落在汤匙上。
她昨天晚上听到了一首诗,那里面有四个字她听懂了,白桦树叶。阿爹时常会说起这个词的俄国话,说他对俄国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桦树林。
她知道周重霄先后在美国密西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就读,后在获得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学士后转入西点军校,懂英文、德文,却不知道却是不是也会俄文。
她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
刘妈看她四下寻找,不禁眼里隐了一丝笑:“小姐在找谁?”
梁娉怔了一下,脸皮微微发红,摇头否认:“没有。你的粥太烫了,凉一凉。”
刘妈也不和她争辩,自顾自说道:“姑爷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明天王家的大少爷就会和高小姐订婚,高小姐的兄长不在浙江,督军出面去商洽一些订婚事宜。”
高美云订婚,虽是她人生里的大事,可又怎么用得上他亲自出面?可见他待高美云是不同的。
梁娉脸上寂寂的,垂着头,接过刘妈手里的汤匙来,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也不吃。
“哎哟,小姐,你再这么搅下去,稀饭就要成米糊了。”
刘妈正要把周重霄昨天夜里看顾了她一晚上的事情说出来,那门上传来敲门声。梁娉一怔,忙的朝着房门望去。
刘妈也笑:“说不定是姑爷不放心,又回来了!”
说着,立即起身过去开门。
梁娉虽心里压着一层又一层如山似海的重担,病弱之时,却还是想见他。
眼睫垂着,在挣扎与妥协之间。
那脚步的轻敲却并不是他。
她抬起头来,看到盈盈带笑的高美云站在床前。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也算未辜负我昨夜急急忙忙赶过来替你诊治。”
刘妈见他们两个人有话要说,朝梁娉微笑道:“我去看看药拿来了没。”
说毕,便悄声退了出去。
梁娉有些无力,她并不想见高美云。
“不打算谢谢我?”
梁娉轻笑了一声:“谢你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是你把我送给了宋则鸣?”
高美云脸色蓦的一变,瞪大了眼睛。惊慌和害怕一闪而过,可她掩饰得很快,仍是一副笑面孔:“你烧糊涂了吗?”
梁娉垂着眼,不看她,声音轻淡,却越发清晰:“我一直在想,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从沪上送出去,把我带到伪满洲国。没有周重霄的通行证,谁有这样大的本事。我算来算去,一个是陈副官,一个是周重霄本人。”
“陈副官被我下了药,迷昏了,周重霄彼时远在湘楚。还有谁?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她倏然抬眸,目光亮得刺眼:“高振嵩,和周重霄相交数年,能令周重霄把北平城交到他手里的人。身为他的妹妹,想要一张通行证,不难罢,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