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山回来,照理,还是三个人一齐。梁绍在周重霄的眼神压力下,识时务的选择留下来和监工的刘师长交流航空学校进度事宜。车上便只剩下周重霄和梁娉两个人。
梁娉自奠基仪式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周重霄望了她一眼,她侧首瞧着窗外,眼神空落落的。
“梁娉。”
她应了一声,半转过脸来,唇上带着微笑:“怎么......”
周重霄忽拽了她一只胳膊过来,梁娉猝不及防,撞到他胸口。
周重霄沉着脸色,朝汽车夫喝了一声:“停车!下去!”
汽车夫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踩下刹车,开门下去。
梁娉正要问他,话才滑到舌尖上,却落到了别人的嘴里。他来得有点凶,气恼恼的,将她两片嘴唇咬得生疼,像是惩罚她一般,全没有昨天夜里的柔情蜜意。
梁娉被他咬得急了,拿手去推他,周重霄便将她两只手反剪扣到身后,把梁娉压到了车门上。
他抓着她两只手令她不得动弹,牙齿不满足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回又咬一回,梁娉张嘴要骂,舌尖被蛮力一扯,也叫他咬了起来。
她顿没了脾气,疼得嘴里都没了滋味。
脸上泛着红,眼里隐含了水色。
周重霄抓着她两只皓腕的手一松,气息有些不稳的伏在梁娉的肩膀上。
“你走开!”
她委屈得很,没什么力气的推他。
周重霄捏住她发作的那只手,滑入掌心拢住:“生气了?”
梁娉挣开他的桎梏,声音里带了哽咽:“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你也知道不讲道理的坏处。”
他从她肩膀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晶石般亮眼:“梁娉,有话不说闷在心里,也是不讲道理的一种。”
她一愣,水光潋滟的眸子转落下来,眼皮搭盖着:“我没有......”
“没有有话不说,还是没有生闷气?”
“你我夫妻近一年,这点,我还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她声音低微下去,自顾自的嘲笑起来,“你看得出来也不过是那样罢了。”
这话不该在他面前说,梁娉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抬手在脸上一摸,满掌心的冰凉。她扭过身便要遮掩。
周重霄即抓住了她满是泪的手,掌心里的潮湿,润了他漆黑的眸眼。
“我,我昨夜未睡好,有些孩子气了,你别放在心上。”
梁娉扯唇一笑,眼睛里的水光耀得周重霄脸上的神色越加严肃起来。
“天冷,叫汽车夫上来罢。”
她说着便要开车门去喊背对着车子而站的汽车夫。被周重霄拦住:“梁娉,你在躲我。”
“我没......”
“你人在我面前,你的心呢?”他温厚的掌心盖到她胸前,压得梁娉似坠入窒息,不得不抬头看他。
“周重霄......”她垂头闭眼,软弱下来,“别逼我,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很累。”
“真的。”
她缩着肩膀,脸庞似要埋进胸怀里去。人落在阴影里,像是一个不当心,她便要和那阴暗化为一体,消失不见般。周重霄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局所困,眼眸深得,几不见底,他沉着脸,拉开车门,把那汽车夫喊上来之后,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原在锦裕饭店订了一桌菜,明天花朝节,她的生日。
进了城,她忽然呼吸急促,整个人痉挛抽搐。周重霄便叫汽车夫急开回梁府,唤了张艺德过来诊治。
木利民也在外面厅子里等着。张艺德进去半个小时之后,满头大汗,像是去打了一仗似的从里面出来。
木利民上前,脸上带笑,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
张艺德摇着头,奇怪道:“你我给夫人开的那些药都是抑制缓解的功效,怎么那阿芙蓉的瘾症却半点也没有消减?我也不敢照实和督军说,只讲夫人连日疲累,有些水土不服,导致病情反复。”
张艺德着急的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里捶:“这可怎么好?”
木利民嘴角暗暗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面上却还做出一副不解的神情:“怎么会这样?夫人可按时服药了?”
张艺德道:“夫人的奶娘,刘妈亲自侍奉的,怎么会不按时?”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得回去再研究研究。”
木利民站在原处,目光里满是志得意满的微笑。
刘妈出来,和木利民道:“督军有请。”
木利民理了理袖口,昂首随刘妈稳步走到里间来。隔着一扇屏风,梁娉就在里面那张大床上躺着。
房内有隐隐香味,那气味他太熟悉了,正是他用来中和药中阿芙蓉味道所用的一种香料。
“督军。”
木利民看似很恭敬的一低头。
周重霄凝着他的目光隐了一层暮色,颌首,他并不着急开口。
被周重霄冷压压的目光审视着,木利民背脊半弯,像是被一座山压在了肩膀上。脑中已开始盘算、猜测。眼梢往那屏风上扫,分析着梁娉可能会做出的举动。
她对周重霄可算是情深意重,在研究所饱受折磨,烧红的铁钳子在她白嫩胸口烙下狰狞痕迹,木利民记得,那肌肤焦灼时散发出来的一股熟肉气味。他闻着,也觉痛楚难当,她还能忍着,一声不吭。他老师的这个女儿,看似娇滴滴,却是个倔脾气。
他手里即便有那样多可置她于死地把柄,却还是没有把握的。
“记得我在湘楚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木利民思绪一收,双目落在周重霄那双沾了尘土的靴尖上,嘴角一翘:“记得。”
“督军让我好好替夫人诊治。”
他话还没收完,周重霄一脚踹过去,木利民小腿剧痛,登时跪倒在地。
愤怒一下涌来,他抬头便露出那凶狠的目光。被周重霄奚落的视线咬住。木利民心尖一怔,察觉到自己中了周重霄的计,忙将那目光掩去,却并不再摆出低人一等的姿态。恢复他的傲气道:“督军要是不相信敝人,只管撤了夫人的药,叫旁人来替夫人诊治便好。生这样大的气做什么?”
一壁扯着嘴唇露出那隐藏不住的,得意的笑。
周重霄的声音压低,隐含警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
木利民此下是当真一震,警惕起来。
周重霄捏住木利民的脸狠狠往一旁丢去:“在我面前耍花招,找死!”
说毕,便要唤人进来,把木利民拖出去。
木利民忙道:“敝人不敢!敝人的生死都在督军手上,怎么敢做这样不顾性命的事情?”
“督军,督军,”他此时姿态又低微了下去,看起来格外诚恳的跪在周重霄面前道,“要是督军不相信,把我房里的药拿去让人检查就是,有一点差池,不要督军动手,我自己先死在督军面前!”
周重霄抬手制止那两个进门来,要把木利民拖出去的侍从。目光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木利民身上慢慢的兜着圈子。
一圈,一圈,含着某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每在他身上溜一圈,就好像拨了他一层皮,离他隐藏在面具阴影后的那张脸更进一步。
木利民背上汗津津,湿了一层,叠了一层。垂头望着那屏风上一只只小小的蝴蝶,忽然意会过来,依照周重霄的脾气,要是抓住自己在背后搞鬼的证据,早二话不说把他给毙了。怎么还会把他叫道这里来询问?应是那张艺德为了推卸责任,就把火药线引到了他这里来。
周重霄他根本就没有证据。
摸清楚周重霄举动背后的原因,木利民松了口气。他是在替日本人做事,却没想过要为日本人卖命。
“宋则鸣。”
周重霄忽然唤了一声他的真名,木利民未犹豫,应了一声。
“抬头。”
木利民果然听话的把头抬了起来。
现在的他,在周重霄眼里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木利民脸上带着足以叫人相信的,恰到好处的惶恐、紧张,按在地板上的十根手指头尽嵌入柔软扎实的俄罗斯地毯里。
他今日在这里受的屈辱,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的要回来。
周重霄满意、不屑的扫了他一眼。
“张艺德说药一贯都是你配的,梁娉刚才的情况你也听说了,说说看。”
他往右手边上的一张软皮椅上坐下,单手搭在扶手上,一副睥睨倨傲的神态。
木利民小心窥伺着他的神态,心中愤恨,脸上却还要装着恭敬的模样:“药虽是我配的。可夫人的病情却是张医生断的。我与他二人各司其职,并无冲突。我倒不明白张医生说出这番话来是什么意思。”
一边说一边故意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情来:“要比起尽心来,夫人的父亲梁予怀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是加倍用心,想夫人好起来!”
见周重霄不动声色,他咬牙,举手发誓:“要是我木利民对夫人有什么叵测居心,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周重霄看笑话一般凝着他半带微笑,纤长的指抬起,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不必在我面前发这种无意义的毒誓。谁是谁非,我看得清楚。你下去罢。”
木利民垂头一点,弯着腰退出门去。
周重霄随后也开门走了出去。
那屏风后一卷风自半开的长窗处卷了进来,梁娉睁开眼睛,雪白的枕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深色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