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芬也是骇然至极,凄惶绝望的朝着梁娉这端望过来。
顾不得其他,梁娉扑身过去,紧急之下抓住金碧芬的一只手往周佩芬的身上推去,她自己从那楼梯边上跌了下去。
金碧芬摔在周佩芬的身上,阻了那摔落的力道,心有余悸的抱着肚子,手心、额上已沁了一层汗。
周佩芬撑着腰起来,横眉竖目指着金碧芬,正要斥骂。陈妈从后头赶过来,朝着那楼梯下一看,惊叫出声:“少夫人!”
立跑下去。
金碧芬缓过劲来,也起身往那楼下看,只见梁娉脸朝下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是,像是昏死过去一般。
周佩芬脸上滑过惊慌,却还要梗着脖子道:“装什么死?瞧着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收买人心,唱起戏来了!谁信?”
金碧芬气到脸孔涨红,忽上手把周佩芬一推,迎着周佩芬气而竖起眉毛的脸孔,道:“紧着去给大嫂磕头道谢罢!要是刚才摔下去的人是我,周佩芬,你今朝就要进牢里去吃卫生丸,还能在这里大呼小叫!”
一边朝那底下赶紧来的听差道:“还瞧着做什么?赶紧挂电话给督军!去叫医生啊!”
......
“这药一日三餐的吃,要是高烧还不退,明朝请西医过来打一针。”
梁娉耳朵边有一个苏州口音的人在说话,她睁了睁眼睛,眼皮沉重,没能成功。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身上酸痛似被碾了一道,口中干涩,梁娉挣扎着睁眼,昏黄灯光照得她瞳孔一缩,又小心翼翼张眼。
背对着她有个人,笼着一身朦胧光束,侧影轩朗,微垂着眼正望着什么。像是感应到这端的动静,他的脸庞从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走了出来,一双星熠生辉的眸子落定在她身上。也没有别的言语神情,只浅淡一声:“醒了?”
便将手边的一只汤碗拿过来,递到她的唇边,单手将她扶着,腰她半起身来,就着枕头。
“怎么回来了?”
“嗯。”
他端着汤碗,示意她启唇喝药。
梁娉无声望着他垂目漠颜,还未喝药,已觉舌尖苦涩。她自被中伸出一只手来要拿他手里的汤碗,他肩臂微不可察的往旁一侧,道:“她会去美国。”
梁娉一时未会意过来,等想明白,口中苦涩逼得她眼泪直涌向眼眶。忙的咽了下去,她睁着一双泪眼望着他:“周佩芬?”
“嗯。”
他把水杯递过来,梁娉就着杯沿喝了一口,急切道:“为什么?”
“既犯了错,理该受罚。”
他把杯子放下,起身:“下次见着不相干的事,别再这样冲动。”
说着,他要往外走。
梁娉低垂着脸,泛出一丝苦笑:“不相干吗?我以为这是家事,我应该分忧的。”
周重霄往外走的脚步一顿,转身往她看来,他似是要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将纽扣一粒一粒解开,脱了外套往那椅子上丢去,他原要往外走,转过身却迎着她过来,梁娉便觉右侧半边床沉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仰天单手枕在脑后,道:“我明天还要回去,睡罢。”
梁娉望着他坚毅沉默的侧颜,口中才被清水冲淡的苦味又卷土重来。未吭声,她躺下去,眼梢瞥着他投落在对面长窗上的影子,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还未亮,梁娉朦朦胧胧里听到陈副官在外面小客厅里和他说着什么,他回来拿了东西,又出去。门扇被轻轻的搭上,她心里也有个地方,轻轻的关上了门。
陈妈进来,看到她呆呆的坐着往那窗户上瞧,也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是一色的琉璃雕花玻璃窗,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因道:“少夫人觉得好些了?有什么想吃的?”
梁娉沉默无声,只把头摇了一摇。
陈妈又道:“昨日给少夫人看病的两位医生,一个老中医,一个西医都在外头候着,请他们进来罢?”
梁娉这才抬了眼皮,目光楚楚。望得陈妈竟心尖一动,竟觉得她孤零零的可怜。
“我们家中一向有事情是请高医生的罢?”
陈妈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高医生近来不在沪上。”
“不在沪上,是去了哪里?”
陈妈嗫喏着,只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她去了北平,周重霄也去了北平。”
陈妈忙道:“少夫人可千万不要多想......”
梁娉忽得朝着她一笑,虽是在笑,那眉眼之间却含雾带珠,陈妈蓦然替她难受起来,也不好再把话说下去。交握着两只手,把头低垂着。
“去请两位医生进来罢。”
陈妈应了一声,忙退出去。
那两位医生刚给梁娉检查完,陈妈正送两位出去,周佩芬却不知怎么跑了来,一见陈妈,急上前去,两膝一弯就跪了下来......
梁娉刚喝了药,正要躺一会儿,周佩芬从外进来,喊了她一声,“噗通”一下跪到梁娉床边上。吓得梁娉吃惊,瞪大眼睛不知她做什么把戏。
周佩芬连着磕了两个头,嗓音沙哑:“四弟妹有孕,我事先并不知情。我也算不上是与你作对,不过是替祖母鸣不平。大哥他铁了心要把祖母送到美国的孤老院里去,祖母已是上了年纪的人,长途跋涉尤要惊心,更何况那远在天边的孤老院,谁能知道她去了,是好是坏?梁娉,就当是我的错,我给你磕头认错,你别让大哥连我一道送出国去!”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放下姿态跪到自己跟前来求饶。梁娉见她一双眼睛通红,又肿,显是哭了一夜。不禁垂下眼去:“这事不是我定的,我也做不了主,你去找他罢。”
说着,她侧身一躺,把被子拉高了,朝陈妈道:“送二小姐出去。”
周佩芬不肯,两手扒着她的床沿,把那褥子抓得也移了位,急声厉言道:“梁娉!你怕什么?即便我痴心妄想,他也不会理我分毫!你为什么要怕我?想尽法子撵我走?你该怕的,要怕的,是大哥心底里藏着的那个人!不是我!你别赶我走!我不能见不着他,我见不着他,我会死!我会死!”
她最后两声简直像是凄厉的鬼,在耳边嘶嘶吼叫。
梁娉浑身冷汗,毛骨悚然似芒刺在背,似心尖扎针。她缩在被子里,越是将被子往身上裹,越是冷,汗一层又一层,她的高烧早已退了。她不知这冷从何而来,许是从心底里,那结了冰的心湖上一层一层泛上湖面,冻得她挣扎求生,不得安宁。
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人睡得昏昏沉沉,头越加疼起来。梁娉只好起身,勉强撑着手边的物件,慢慢走到窗边一张椅子上坐着。
已是到午饭的时候,平常这个钟点,陈妈早就进来了。这会儿却还不见人影,梁娉有些奇怪,刚要按铃,陈妈推门进来。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梁娉便道:“出了什么事?”
陈妈犹豫着,朝外一指道:“二小姐吃了药闹自杀,被四少奶奶拦下来了。”
“自杀?!”
梁娉不禁拔高了声音,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起身猛,摔伤的筋骨碰到,疼得眉目纠缠起来,又跌了回去。陈妈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梁娉借着她的手赶忙起来,便要往外走。陈妈急道:“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怎么问这样的话?我自是要去探望二小姐!”
陈妈便道:“少夫人还是不要去罢。”
梁娉秀眉一扬,不很明白她的意思。
“四少奶奶刚才特地来跟我说,叫少夫人别去。那边有她照应也就是了。去了,只怕不但不得好,还脱不了身哩!”
梁娉便明白过来:“她要以此来胁迫我同意替她说情?”
陈妈点头。
梁娉竟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她把手朝着空中摆了一摆,像是在挥走什么叫人烦恼的物什,嗓音干涩发哑:“她看得起我,我要谢她。却不知道,我在这家里,是不中用的人。不,是只能叫人推着走的无用人罢了。”
说着,把胳膊往桌上一放,额头撑伏了下去。肩膀微微的颤动。
陈妈望着,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悄悄推着门出去了。
梁娉两只眼睛压在手臂上好长一段时间,忽起身来,蒙蒙的眼前一时眩晕发昏。她长叹了一口气,手往挂在衣架上的衣裳一碰,忽想到前两天得来的一张戏剧票上。
起身将那外套从衣架上拿下来,还好陈妈没拿去洗,戏剧票还好好的躺在衣兜里。她翻过来一瞧,上面印着“黑奴呼天录”几个字。
待在家里闷得像条离水的鱼,不如出去透透气。便谁也未告诉,换了一身衣裳,慢慢走到门房上来,叫上一辆汽车,往木林胡同11号去。
巷口窄小,汽车开不进去,梁娉又身上摔疼了,走路不很方便,就想打道回府算了。刚要和汽车夫说话,忽听到窗户边有人拿食指“咚咚”的敲,梁娉转过脸来一瞧,不禁笑了起来。
“表姐夫!”
她欢喜得推开车门下去,双脚站不住,来人立即扶了她一把。
梁娉红着脸,往后叫那汽车夫自己回去。
“表姐夫怎么到沪上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那人脸上一笑,带了几分宠溺,凝着梁娉道:“正要去寻你,听闻妹婿不在府上,便想等妹婿回来再说。”
梁娉脸上的光便凝了下去,她扭头转了话题道:“表姐夫住在这里?”
“邵先生回来了!”
忽听到朗朗一声,梁娉转过脸去,一眼望到一个熟悉的脸庞。眉飞入鬓,天然一股风流模样。她忙的把脸往这边躲,开口就道:“表姐夫,我还有事,改日再聚罢。”
便要走。
那人却已上前来,侧身一挡,拦住了梁娉的去路:“七小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