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娉心惊,张晓嘉带过来的警察已奉命上前,毫不客气,一左一右扭了她的胳膊,将手铐往她腕上套。梁娉想不到张晓嘉竟敢这样大胆,他虽担着浙江警备厅厅长的职位,好歹上头还有市长顶着,他却也不放在眼里。
“张晓嘉!我一未违法,二未犯罪,你便是要抓我,也要个理由!”
“理由?”张晓嘉吐了口痰盯住梁娉的脸庞,两根手指捏蚂蚁一样捏住梁娉的下巴,“就凭你姓梁,该死!”
说着,他扭头朝着那些手下喝道:“带走!”
“张晓嘉!”梁娉扭动着身子不肯走,张晓嘉掀起嘴角,浑浊的眼珠子发出阴狠神色,反身扬手一个耳光劈下来,梁娉吓得忙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
“什么事情让张厅长大动肝火,说出来,也好让小弟我替张厅长分忧。”
来人遣词缓慢,声音斯文,更透着几分熟悉。梁娉小心睁开眼,望见一袭青灰色长衫,戴着礼帽的颀长身影。
张晓嘉脸露戾色:“端木恒,你少管闲事!”
端木恒微微笑着,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半垂眼皮,漫不经心道:“敝人曾得周督军恩惠,督军不在乎敝人草莽之流,将敝人视为友人。既是友人,这桩闲事,我是管定了。”
他说着,把帽子又戴了回去,眼皮往上微微一提,虽含笑,却暗藏机锋。
张晓嘉怒容顿起:“妈的,端木恒你找死!”
他一开口,身后警察纷纷执起警棍,要冲上前动起手来。
梁娉看着心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月台边上看似黄包车夫、小商小贩,一齐掀翻了摊子,从腰侧或拔出砍刀,或执起手枪。与张晓嘉的人锋芒相对。
气氛一时凝滞,冷沁空气里似能听到风吹刀刃发出“呜呜”怪叫。
梁娉十根手指冰凉。
端木恒抬手示意,仍旧笑眯眯的往张晓嘉面前走近一步:“张厅长,兄弟们在地界上混口饭吃不容易,你还要体谅才好啊!”
张晓嘉气到一张脸铁青,手指着端木恒咬牙切齿,扭头,他喝了一声:“我们走!”
狠狠剜了梁娉一眼,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的去了。
梁娉双腿发软,两手掐着,勉强稳住身体。
那端木恒回过身来,朝她微一弯腰,模样绅士:“让夫人受惊了。”
梁娉摇摇头,往边上看,刚才那些一涌而出的人已再度恢复成商贩模样。
端木恒引着她往路边走,一辆汽车已停在那里等着。梁娉走到跟前,停下来道:“我四哥他们......”
端木恒便把车门打开,微笑望她:“人已接到我府上,只等夫人。”
梁娉这才矮身坐进车里。
端木恒吩咐汽车夫开车,梁娉便道:“端木先生......”
“夫人唤我阿恒便是。”端木恒和气道,“夫人是想问我怎么会来得这样巧?”
他笑笑:“督军前日来电请我代他照应夫人与梁四少,我早让人在车站接应,只不知是谁走漏了夫人和四少的行踪。让夫人受惊。”
梁娉兀自思量着颌首。周重霄果然早做了安排,南北之争,看似偶然,却更像在他掌控之中。
梁家的宅子遭张晓嘉洗劫,暂时回去不得。再者,唯恐张晓嘉再生事端,梁娉和梁绍便借住在端木恒府上。
青龙帮在近半年内一跃而上,早成了浙江第一大帮。端木恒也已越过曹金洪,成了浙江帮派中的第一把交椅。说得好听是帮主,说得难听,是流氓头子。
可是这位端木恒先生却和其他的流氓头子不同,他喜穿长衫,纽扣纽得一丝不苟,出门必戴礼帽。最好文化人。
“真想不到,咱们梁家会有一天落魄到靠地痞流氓才能安身立命的地步。”
梁娉忙的上前捂住梁绍的嘴,朝外望了望,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英雄不问出身。周重霄能委托他来照应我们,可见这人是能信的。”
“四哥,你既想好好振作,做一番事业出来。那你可想好,这第一步要怎样走?”
梁绍眼皮一垂,蹙着眉头半侧过脸去道:“你我才回浙江,不着急。”
“四哥!”
梁娉见他的样子没有一点儿主意,禁不住叹气。正要说他两句,外面有人敲门。
梁娉过去把门打开,端木恒站在外边,嘴角带笑,那目光似异彩流光,在梁绍了梁娉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梁娉身上。偏头一侧:“有夫人的电话。”
“谁打来的?”
端木恒若有所思的将视线绕着梁绍一转,带了梁娉出来,边走边道:“四少奶奶。”
梁娉一怔,停下脚步。
端木恒望着她错愕、警惕模样,微微笑了,单手放在身后道:“我已替夫人做主,挂断了。”
梁娉细眉微蹙,凝着他看似绅士,却暗藏机锋的脸庞,心似盘丝,累缠起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夫人勿需多心,我请你出来,是为商量正事。”
梁娉警敏的望着他。
端木恒道:“梁四少非能成事之人。夫人可曾想过,要如何筹划。”
梁娉看他颜正词严,不像是在说笑。可心里还是犹豫,便慢声慢气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不知怎样筹划,筹划什么。”
端木恒眉目一蹙,立即猜到梁娉是不信任自己的缘故。刚要解释,听差急过来喊端木恒过去说话。端木恒走到一旁,那听差覆在他耳旁细语,端木恒脸色顿变。两手朝梁娉一拱,只道:“夫人旅途劳顿,早些休息,旁的事情,改日再与夫人请教。”
说着,便匆匆去了。
梁娉回房,在下人侍奉下,早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要睡。眼前却总出现端木恒得听差消息,脸色顿变时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眼。
震惊、错愕、担心、计算......
她无论如何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个回身,莫名心焦得厉害。也不知几点钟,梁娉翻身坐起来,刚罩了件衣裳,就听外面有人在轻轻的敲门。
她心里起疑,这个钟点,谁会来敲门?
把门一开,端木恒瘦长的脸长了胡茬出来,样子憔悴。看到梁娉,他把礼帽摘下来,目光一暗,道:“督军傍晚去校场的路上,汽车遭人做手脚,藏了炸药。”
梁娉膝盖顿软,架在门框上的手忽往落下去,指甲划出一条,她也不知道疼,忙越过门要出去。
端木恒拦住她:“夫人要去哪里?”
梁娉眼睛睁得滚圆,眸光染色,她急道:“我得回去!”
端木恒把一只手扬起,指节一松,落下来一条链子。底下坠着一枚圆表。
“你.......”
梁娉怔在那里,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傍晚接到消息,正急往沪上去探个究竟,有人到我门上来,要我把这样东西交给夫人。”
梁娉迟疑着伸手过去接了。看清楚表上的纹路,禁不住一愣。这只怀表和周重霄总不忘左右的那只一模一样,只他手上的已抚摩得淡了花纹,这一只却还是簇新的。
梁娉忙将怀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滴答滴答的分秒转动。
她垂目定定的望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那表阖上,满腹心思齐在流转。
他在以这种方式暗示她什么?报平安?不,他不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这场爆炸是谁所为?北平?南京政/府?冯有铭与蒋锡正无暇他顾,而王泾阳......日本人!
与日本人关系紧密的王、张两人皆想要趁机吞下浙江,好对沪上形成威吓之势!周重霄出事,不但能打消他北上出兵,更可收浙江为囊中之物。
“恒先生。”
她不愿直呼其名,折中以这种方式称呼他。端木恒眉梢挑起,等她下文。
梁娉紧握着掌心里的怀表,一字一句清晰明朗道:“你不是有事要与我商议吗?我想清楚了,有两桩事情要请你帮助,第一,明朝张晓嘉得知重霄所乘汽车爆炸,必会狂喜,我希望你能带他庆祝一番;第二,我要去拜访梁司长。”
.......
对着镜子描眉化妆,将那只怀表佩戴身侧。轻轻抚着怀表面上精细的祥云纹路,梁娉心跳得疯狂、癫乱。
她怕自己猜错,又怕自己错过。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周重霄,凭你我的默契,凭你我的运气。
阿爹曾说,花朝节的女子福运绵长,她赌这一次,也只赌这一回。
梁绍早等在房外,梁娉推门出来,华服锦裳,流光溢彩。他的七妹自小是个美人胚子,不打扮已娉婷可人,一妆点更纤纤如仙。
“那梁左成是个好色恶鬼!你真要登门去见他?”
梁娉容颜沉静,对梁绍身后跟着的下人道:“开仓之时,还请你多照看四少,勿叫他再受伤。”
梁绍急道:“七妹!”
“四哥,王泾阳昨夜悄然进占沪上,周府上下已然皆在他掌控。王泾阳与张晓嘉素有往来,你我绝不可坐以待毙。”
“那也该让我去见梁左成!”
“你不行,你该去做你的事。”梁娉抬手拨过耳畔乌发,雪颈如鹅,迈步而过时,竟令梁绍有种妩媚动人的错觉。
“七妹!”
端木恒立在车旁,开了车门等梁娉上去,她纤腰一握,装扮之后果不负江南双姝的盛名。
“夫人不必亲自前去,跳舞场中多得是愿意一试的女子。”
梁娉红唇弯起:“梁左成为人刁钻,风尘女子,恐怕适得其反。”
“张晓嘉就仰仗恒先生了。”
“走罢。”她登车而入,全无半点犹豫。
端木恒忽然佩服起这个女人的胆色来,梁左成集美成瘾,这一去,如火中取栗,虎口拔牙。全身而退在其次,博得梁左成的支持,才是大事。
周重霄生死不明,王泾阳已率军进驻沪上,北平又打得不可开交。浙江这一块弹丸之地,是落入虎狼之口,还是狐狸之颐,亦关系着他的切身利益。
汽车疾驰而去,端木恒眯起眼来,向容色温和的眉眼里,生出丝丝锋刃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