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过身来,望着梁娉,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梁娉正要把香水瓶子放回去,吓得手里瓶子掉到桌上,她忙过去要扶金碧芬。直起身来,又停下步子,凝神望着金碧芬:“四弟妹,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不要行这样大礼,年关未至,我可没什么好的给你。”
金碧芬咬着唇,气得浑身哆嗦,又担心的要掉眼泪,她往地上一磕头:“大嫂!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懂事!我冲撞了您,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罢!”
梁娉忍不住嘴角往上一勾,转过身去忙坐下来:“好。”
金碧芬抬头往她一看。
梁娉道:“以后知道喊我什么了?”
金碧芬愣了一下,忙点头:“知道了,大嫂。”
“起吧。”
金碧芬便扶着一边的花架子要站起来,梁娉从镜子见她似乎腿脚有些不方便,蹙起眉来。
她起身过去扶她。金碧芬要躲,梁娉握住她的胳膊,横着脸道:“忘记刚才喊我什么了?”
金碧芬不解的望着她。
梁娉抿着唇微微一笑:“长兄如父,那长嫂要算什么?我不是要占你的便宜,但你既然喊了我一声大嫂,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商量。我年纪虽然没有你大,眼界许没有你开阔,但鬼主意还是有的。”
金碧芬望着她,似信似疑。
梁娉并不管她,弯腰下去把金碧芬的旗袍下摆往上一掀,看到她一条腿膝盖上毕青,另外一条腿上是藤条抽出来的淤青:“这是怎么回事?”
金碧芬忙要将旗袍往下盖。
梁娉握住她的手,眉眼锐利:“是谁?”
金碧芬把她的手一拂,往后退了两步:“你管这些做什么?我告诉你了,你还能替我去报仇?”
梁娉抿着唇哼哼道:“我说了,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鬼主意不少,胆子也不小。你要不要试试?”
金碧芬定定望着她。梁娉并不闪躲,两只圆亮的眼睛也回望进金碧芬探究的眼眸深处。
金碧芬把视线往边上一别,嗓音低低的:“有被人打的,也有撞到花台上磕伤的。”
梁娉等着她说下去。
“我让重行去求祖母,他说我只会坏事,半点用处没有,还动手打了我。”她说着,红了眼眶,拿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哽咽着又说,“我就跑了出去。在葡萄架子那里瞧见三嫂,就想......”
梁娉摇摇头,替她接下去说道:“就想去找琬瑱的麻烦出气?”
金碧芬小心看了她一眼,点头。
“四弟妹。”梁娉很认真的喊了她一声。
金碧芬把两只手扭着:“我也知道这很不好,大不了我以后不犯就是了。三嫂赏给那汽车夫的镯子,我也还给他罢!”
她一行说,一行从手上褪下一个翡翠镯子来。
梁娉眯眼瞧着那手镯,成色极好,隐约可见内中有雕刻的痕迹,便拿了起来。
金碧芬起身:“重行不知道我来求大嫂,为免他过问,我先回去了,我爹,求大嫂可怜我,帮帮我。”
梁娉一副心思全在那镯子上,点了点头,任由那金碧芬去了。将门关上,她把镯子翻转过来,起身拿到电灯下照着,果然看清楚了内里隐藏着的刻痕,正是“不负如来”四个字。
要说赵琬瑱因汽车夫差事办得好,赏钱赏东西,这也是有的,但赏这么个内含深意的镯子......
她是不知道这个镯子里藏着字,还是明知道却正是要把这四个人送给那人?
梁娉的心跳得快起来,她头一遭遇上这种事情,脚底生出寒意来。
匆匆换了衣裳钻到床上,她手里捏着那个镯子,辗转反侧。
要说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赵琬瑱......
梁娉眼睛酸得很,脑子里却一桩一桩的事情,像是放电影似的转过去。裹着被子,颠来倒去的睡不着。
因她睡不着,外面的一举一动都加倍放大了收到耳朵里来。壁间电话一响,梁娉立即从床上跳起来,鞋子也不穿,直跑了过去。
陈妈开门,她刚好拿起话筒来,陈妈便又退了出去。
梁娉捏着话筒,手心里捏出汗来。
打电话的人不说话,接电话的人不吭声。
还是梁娉先开口:“是谁?”
那人就道:“我,周重霄。”
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
南方人讲话几乎都带了口音,尤其梁娉是浙江人,讲起话来,吴侬软语总改不掉。因此听他讲话总有种舒畅的快感。
她吐出一口气来:“周重霄,你失约了。”
“嗯。”
“这就完了?”
“金海舟受贿,证据确凿,你要量力而行。”
梁娉有些不快:“就为了说这个打电话回来的?”
他顿了顿:“你是不是又没穿鞋子。”
梁娉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赤裸的双足,跺了跺:“周重霄!”
“我会和振嵩交代,必要的时候,弃车保帅。”
“这是下下策。”梁娉吸了口气,“周重霄,你看着吧,我能替你办好这件事的。”
他不说话,呼吸通过话筒传到她的耳朵里,惊动着她的鼓膜。梁娉狂跳不止的心似也一点一点安分下来。
“快去睡罢。”他说。
“你和谁一起去的北平?”梁娉忽然想到,急问一句。
“周重霄!”
电话已经挂断。
梁娉一句话卷在舌尖,失落又不甘。把话筒挂上,她低头望着赤裸的足尖,愤愤道:“最好别叫我知道,你要敢,我就,我就.......”
她咬着牙根,拿双脚在地毯上狠狠的跺了两下。
清早,梁娉还没起,赵琬瑱就过来找她。说是得了两张戏票,要邀梁娉去看。
梁娉捏着茶碗,静看赵琬瑱克制的脸庞,她异于寻常的夸张手势,小心窥伺而来的眼神.....种种皆被梁娉收进眼底。
昨晚的猜测在一点一点的被证实。
失望?慨然?担忧?皆而有之。
梁娉暗暗叹了一声,把镯子拿出来磕到桌上。赵琬瑱讲述今晚几处精彩戏剧的高亮嗓音一时顿住,视线在镯子和梁娉身上来回打转。
“昨天四弟妹给我的,说她借你出气,很对不住。让我把你赏给别人的镯子还给你。”
“大嫂......”
赵琬瑱正想要说什么,陈妈敲门进来:“少夫人,高府的电话。”
梁娉朝着赵琬瑱打了个手势,走出去接电话,听到高振嵩说事情成了。她险些忍不住雀跃得跳起来,连声说:“我立刻过去。”
喊陈妈叫门房备车,梁娉急赶往公园里去见梁思议。把赵琬瑱忘在了脑后。
梁予怀父亲除他一个长子,还有一个女儿过继给了三房,三房早年做生意去了国外,这个女儿也就在国外成长学习,到了二十七岁的时候才回到国内来。自己办了一个报社,叫做《华文报》,这几年很有声势。
梁娉和这位姑姑见面不多,父亲去了之后,她也只是过来磕了个头,说上两句节哀的话。这次贸然找过去,梁娉是有吃“闭门羹”打算的。却不想这位梁思议女士竟同意与她见面。
到了公园,她早在咖啡馆里等了,梁娉进去,喊了一声“梁女士”。
梁思议已五十岁,西装短发,一副男儿打扮。身旁坐了一位年轻男子。梁娉知她是不曾结婚的,看梁思议的样子,也没有要介绍的打算,梁娉不知怎么称呼那位男士,便只点了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既是公事,坐下就说罢,虚与委蛇那一套,你我是亲戚,大可以免了。”
梁娉叫她说得不尴不尬,脸上却还不能表露出来。微一点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近来交通银行遭不少日本浪人攻击,正是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叫人好不怀疑。我着人查了查,原来日本商会的山下四郎先生曾要求交通银行的金董事与他合作开设矿物有限公司,遭到了拒绝。这一回金董事被人举报吞了一笔来历不明的款子。我便在想,这两者之间或者有怎样的利害关系。”
“我要的咖啡,不是蔻蔻!”
梁娉的话卡在半截,被梁思议忽然拔高的嗓门掐住。桌旁一小厮面红耳赤伸手要去把端错的饮料撤走。梁思议抬臂一拦,冷哼:“把给了我的蔻蔻撤回去给别人,是不是又要把入了别人手的咖啡再来端给我?我想我也不是这里的新客人,何至于遭你们这样对待!”
“这位女士,我给你赔罪了。”
那小厮胀得脸孔通红,低头哈腰忙告饶。
梁思议不依不饶:“知道的是你做错了事求我原谅,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刁难了你。是我要给你赔罪了!”
那小厮不知如何是好,又恐惊来了经理,自己要被辞退。正不知奈何,梁娉伸手过去,把蔻蔻接了过来。梁思议蹙眉盯着她,正要发难。
梁娉笑道:“梁女士刚才说你我是亲戚,巧得很,蔻蔻和咖啡也算近亲。我近来睡得不好,正需要一杯热蔻蔻暖脾胃。不知姑姑肯不肯赏我。”
梁思议挑眉,目光犀利:“你既要了我的蔻蔻,我便要你的咖啡吗?”
梁娉葱白的指在桌面上一点,往那小厮一望:“上最好的、新作的咖啡,记在周督军夫人名下。”
她转眸望向梁思议,嘴角含笑,目光明锐:“亲戚之间往来,帐薄也需明晰,往后翻阅起来,也是赏心悦事一件。”
梁思议哼了一声,半夹着眼皮,抬手朝那小厮一挥:“话说得好听,空口无凭。”
梁娉蹙眉,把手用力按在桌面上:“君子重诺,西山有主。”
梁思议很看中梁家在西山的别墅,曾上门与爹闹得不快,梁娉也算孤注一掷。
梁思议半倚在丝绒缎椅背上望她,目光游动,这才认真打量起梁娉来。
好一会儿,她哼出一声很浅淡的笑:“知舍得,识时务。”
她蓦然起身,昂着头轻慢高傲道:“故事我听了,能不能见报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她说着,往外走。
那和她一道来的年轻男士却不着急跟出去,他一扶鼻梁上的眼镜,若有所思的望了梁娉一眼,把手伸过去:“梁小姐,鄙姓傅,幸会。”
梁娉刚似经了一仗,强撑躯体,本着客气的道理,伸手与他一握便要松开。他却更紧的握了一握,叫梁娉心里一惊,不禁朝着他脸上望去。
这个时候,他又把手松开,梁娉蹙眉将手背到身后,正有几分被冒犯的不快。他又道:“未与梁小姐在东北相见,真是幸事。”
梁娉顿浑身汗毛倒竖,望他出门而去的身影,她脑中闪过一个极坏的念头,快走两步出去,正好看到他上了梁思议前一辆车。
梁娉倒吸口气,梁思议与东北傅建荣有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