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霄脸上颜色铁青,望着那只抓在他臂上的纤细五指,目似千钧。
她哭了一阵,抽抽噎噎的起身,目光茫然,口中喃喃道:“我要回去,我要马上回去。”
周重霄望着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脚上的拖鞋也未穿,赤着脚就往门口走。眼见着往那门上撞,他立将她拖回来,随手将那桌上的一杯清水朝着梁娉脸上猛泼过去。
梁娉一个激灵,凉水顺着她脸颊滚到衣领子里,她哆嗦着,涣散的视线渐渐收拢。望清楚眼前人的脸孔,又是忍不住要哭。却硬是咬牙忍着,紧紧拽住周重霄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眼里有殷切的希望,那样热烈的望着他。
周重霄将她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拂开,拿了枪往外要走。
梁娉三两步挡到了门前,直直的望着他:“我没有别的指望了,周重霄,你救救我四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再没有那样多的骄傲,狼狈的,恳切的,饱含渴望的望着他。
周重霄的眼眸越加深沉,他落在她苍白脸孔的视线往后一定,声调不变:“让开。”
梁娉像是被吊在悬崖上,只剩了最后一根绳索的将死之徒,隐忍着恐惧和失望摇头。
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旁一搡,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重霄!”
她凄厉的喊着,回应她的之后那扇被无情关上的门所发出的“砰砰”声。
简直像是子弹射出枪口的死亡之音。
梁娉心肝脾肺俱被绞揉在一块儿,恐惧像一张大网罩住了她,不得安宁。
她不能在这里待着,她不能等着四哥的死讯传过来。
将所有首饰装进盒子,拿了周重霄放在抽屉里的一沓钞票,手和脚俱在发抖。梁娉拉开门便要出去。两个卫兵挡住了她的去路。
“夫人,督军有令,让我们保护您的安全!”
那两个卫兵一跺脚,朝着梁娉敬了个礼。
梁娉沉下脸来,握着箱子的手使足了全力:“我用不着任何人保护!”
说着,要往外闯。
那两个卫兵像是两堵墙:“夫人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梁娉的忍耐到了爆发边缘,她深吸着气,把门关上。箱子掉落到地面,两手紧握成拳,梁娉拐进浴室,对着镜子,望见镜子里一张惨白如鬼魅的脸孔:周重霄你想关着我,休想!
垂目落下眸光,她无比镇定的拿起搁在盥洗台上的,周重霄所用的刮胡刀刀片,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划了下去。
陈妈得吩咐,端着晚饭过来让梁娉用晚餐,门刚一开,吓得手里的杯盘一齐掉落到了地上。她忙跑出来喊:“快!快去门房里叫车子,少夫人,少夫人出事了!”
那两个守在门外的卫兵探过头来一瞧,只见从那盥洗室里蜿蜒出来一条长长的水渍,染着红色,似一条鲜红绸带,触目惊心。
那两个卫兵也是慌了神,连忙跑出去,一个去门房里叫车准备送医,一个赶忙去挂电话,和周重霄报告。留陈妈一人进去将梁娉搀扶出来。
陈妈哆嗦着,一边喃喃道梁娉怎么这样想不开,一边捂着梁娉的手腕,要去将那湍流不止的水喉关上。
闭着眼睛似已昏死过去的梁娉却忽的睁开眼睛,她猛反抓住陈妈的手,将陈妈往浴缸上一搡,陈妈来不及反应,被撞得昏死过去。
梁娉跌跌撞撞的起身,握住血流不止的腕子,将丢在外面的珠宝箱子拿了,趔趄匆忙的往外逃。
夜晚十二点钟,正是晚与未晚交替的时候。霓虹灯照得一整条街亮堂堂,地上散落不少言语激进的传单。
梁娉靠在墙壁上,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伤口已简单包扎,可已然失血过多,她连眼前的路也越来越看不清楚。勉强挣扎着往前走,忽身后蹿过来一个人,抢了她的箱子就跑。
“放手!”
梁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与那泼皮撕扯起来。
像这样大半夜实行抢劫以谋不义之财的,大多是不要命的瘪三赖皮,梁娉抱着不放,越加让那劫匪认为箱子里大有文章,一边拽着,一边弯腰捡了块石头照准梁娉脑袋敲下去。
“嘿!做什么!”
忽听得一声大喝,有人从黑黢黢的弄堂里奔过来,手里举着一把阳伞。兜头就往那匪徒身上打,那匪徒见来了帮手,料定自己不能成功,把梁娉往边上一推,急忙逃跑了。
梁娉跌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只管把箱子紧紧抱在胸口。
那人伸了手到她跟前:“你还好么?”
梁娉抬头朝他一望,戴着金丝眼镜,清秀斯文的,不是宋则鸣是谁?
她喊了一声“宋老师”,头重如石,眩晕着跌过去。宋则鸣忙的握住她肩膀,将她扶住。
梁娉跟着他到了他暂住的一处小公寓,站在门外踌躇。宋则鸣便握着钥匙道:“你只管进来,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去找一位朋友。”
说着,他把钥匙放到梁娉手里,便要走。梁娉急反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住。十指相触,两人俱是一愣,梁娉忙撒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老师是正人君子,我没有不相信您的。”
“只是,我唯恐牵连了宋老师。今朝,我是从周府逃出来的。”
宋则鸣望了她一会儿,颌首,抬手道:“我房里有医药箱。”让了她进去。
很小的房间,只一张床,一张书桌,右手边放着行李箱。桌上有不少传单。
他开了灯,见到梁娉望着传单发怔,宋则鸣也不避讳,拉开椅子让她坐了,从书桌底下拿出医药箱来,挽起袖子替梁娉处理伤口:“一九会议之后,南京越加软弱,弱国无外交,中国再叫他们治理下去,不但没有希望,反要令人绝望。”
“宋老师是什么时候来的沪上?”
宋则鸣拿着酒精棉的手一顿:“浙江动乱,你短时间内最好别回去。”
他说着,将酒精棉往梁娉手上一按,她痛得闭上眼睛。
梁娉深吸了口气,抓住将要逃避的宋则鸣的手:“宋老师!”
宋则鸣沾了酒精的指尖异常冰凉,顿了顿,他将梁娉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声音一如以往的温和平缓:“娉儿,很久之前你就知道我想做什么。帝国亡我中华之心一日不死,我便要为这四万万同胞奋战到底。在此之前,中国最要紧的是有一个内能安抚同胞之痛,外能对抗强敌外辱的政/府。”
“所以你要刺杀周重霄?他和南京方面的人不一样!”
他哼笑一声,镜片后的目光异常冷峻:“哪里不一样?划地为王,裂土毁家国,他比南京那些人更该死!”
不待梁娉开口,他吐了口气又道:“不说这些。你暂时在我这里住着,至于浙江,还是不回去的好。”
说毕,起身,将那处理伤口的棉花、纱布拿出去丢掉。
梁娉怔怔坐着,望着他出门的身影,她心底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穿过,发出“呜呜”的哭声。
躺在宋则鸣的床上,鼻息间似还能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墨香味。梁娉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宋则鸣拿了垃圾袋出去之后没回来,梁娉叹了一声,坐起身来。
床正对着窗户,向外看,能见到路上被凌晨迷雾笼罩着的霓虹灯。
她趿了鞋想要找一杯水喝,房间就这样点大,一目了然,书桌上的水壶里是空的,那只倒扣着的杯子也是空的。她想要喝水,只好到外间开水房去接了水回来。
估摸着也快要天亮,梁娉便又躺回去,想等天亮了再说。可越是按捺,越觉口干舌燥。她不得不再度坐起来,趿了鞋子,将那水壶拿了,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只听到门外有人厉喝一声:“不行!”
梁娉受那劫匪的惊吓,不免胆小许多,叫这一声厉喝唬得猛一哆嗦,她手按在门把上,隔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把门开出一条缝隙来。
背着她的人正是宋则鸣,而对面那个......她感到眼熟。
忽然想起来,那不正是之前在狱中见到的,顾玉生?
“为什么不行?她既是周重霄的太太,周重霄断没有不管她死活的道理。况且,我们也不是要她如何如何,不过借着她这个名目把周重霄骗过来,到时再下手,胜算总比如今你我顶着风浪再度出手来得大!”
“我说不行就不行,行刺周重霄的事可再商量,你回去吧!”
“宋老师!”
梁娉握着门把的手在发抖,她的心狂跳着,正要悄悄把门关上,忽又听到顾玉生道:“宋老师是怕叫周太太晓得了,会看轻你这位昔日的外文老师?”
顾玉生尖讽的笑了一声:“梁家四少未审先判,这死刑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老师现在担心,是不是晚了点?”
宋则鸣投射在地上的身影静默不动,藏在门板后的梁娉似万箭穿心。
“顾玉生,你我同为中华之兴而竭尽全力,你当知我的为人,非那为儿女私情所捆缚者。对梁四少,无非是因无辜二字。他虽纨绔,毕竟未如周重霄等人败坏中国之将来,挥霍祖上阴德,罪不至死。”
顾玉生口气软下来:“是学生着急了,老师切勿怪罪。”
“可错过此番机会,再要取周重霄性命,难了啊!”
宋则鸣也长长的叹了一声:“你我这次行动之所以会失败,全因在他计算之中。周重霄20岁自西点军校匆忙回国接替其父之位,除异己,杀老将,不是那样好对付的。区区一个女人,你以为他会中计?你我明白的道理,他不明白?鲁莽行事,到时,你我要追悔莫及的。再等时机吧。”
梁娉忙的把门掩上,急躺倒在床上。
那门忽的一动,叫人从外推开了。
梁娉紧闭着眼睛,按在胸口的那只手,掌心底下是狂跳的心。
宋则鸣开门进来了,梁娉耳朵出奇的尖,他每走一步,她都能清楚计算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最后,他在她的床边停了下来。一道阴影将她笼罩起来,梁娉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那道罩在她身上的阴影在凝滞了两秒之后退开了。
梁娉刚欲暗暗喘息,宋则鸣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起:“你听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