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术室出来的女医生高眉大眼,模样干练。
她朝着高振嵩和陈副官颌首,视线越来落到梁娉的身上:“重霄的太太?”
她喊“重霄”,不是“督军”,不是“周长官”......梁娉也直直的朝着她望过去。
“我是周重霄的主治医师。”她笑着走到梁娉的跟前,抬手示意,“刚做完手术。”
梁娉点头:“辛苦你,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
高美云道:“未伤到要处,手术也成功,好好休养就是了。”
正巧这个时候她身后有后生过来与她说话,高美云望着梁娉、高振嵩,还有陈副官一点头,与那后生边说话边去了。
“陈副官,劳烦你打一个电话回去,就说督军无碍,我留在医院里陪夜。”
陈副官领命去了,高振嵩见周重霄无碍,也赶回军中。
梁娉望着四壁白惨惨的颜色,那盐水瓶里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又将视线落在周重霄静默无声的脸上。叹了一声,起身去拧了条手巾替他慢慢的擦着。忙了一摞,又兀自坐在床边望着他出神。思绪繁杂得厉害,乱糟糟竟找不到个重点,便想要出去透透气,刚走到房门口,那门被人从外面一推,梁娉倒是被唬了一跳,忙的往后一退。
“你还在?”来人望见她,弯唇一笑,“我当没有照看,就过来瞧一瞧。”
说着,高美云过去按了周重霄的脉搏,又翻着他的眼皮检查了一回。转过身来,瞧见梁娉只管直勾勾的望着她,她把听诊器放到口袋里,手也顺势放了进去:“我脸上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梁娉摇头,微微眯着眼睛:“只是觉得高医师像一个人。”
高美云眉梢微微挑着,不置可否。
梁娉顺势说下去:“在嫁给周重霄之前,我于圣公会学院读书,学院里有个叫做甘秀秀的女老师,教生理卫生课,不知道与高医师有什么渊源。”
高美云一点儿遮掩的意思也没有,坦然道:“甘为高的谐音,秀秀是我祖父给我起的小名。你说的那位女老师正是我。”
梁娉一时愤起:“竟真是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负人真心,兀自的就走了!你可知道他那段时日如何过的?日渐消瘦,为寻你,不顾众人挽留执意离去,吃了多少的苦头!”
高美云笑了一声:“你在说谁?宋则鸣?我不以为我有那样大的能耐叫他为我吃苦头。”
“你......”
“梁七小姐,你为爱远走险些遭日本浪人毒手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他能将你丢下,可见对你没有几分真心,不要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好好照顾你该关心的人。”
高美云不叫她说下去,说毕就要开门出去。
梁娉急挡在她面前。
高美云微一垂目。
高家与周家本都是北方人氏,不过父辈创业迁来南方,身量外貌上仍是像北方人更多一些,梁娉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女子在她面前便像是鹰与莺的差别。低首望着矮自己半个头的梁娉,高美云手放在口袋里,并不说话。
“他回来了,就在浙江,你不想见他吗?”
“梁七小姐,”高美云的口吻变得严肃起来,“你现在该过问的不是旁人的感情私事,而是那位刚刚才从手术室里出来的,你的先生。”
梁娉深吸了口气:“你要说我多管闲事也好,我只想帮他这一次。我自己无法完成的,总想着别人能好。你若是想要见他......”
“别再跟宋则鸣联系!”高美云的声音忽然严厉,“除非你想叫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
隔天周重霄过了危险期,梁娉由陈副官载着回周府收拾些换洗衣物。刚从车上下来,就听到屋子里吵吵闹闹,一路往外来。
陈妈被金碧芬拽着胳膊丢出门来,恰好跌在梁娉脚边。
“少夫人?!”
陈妈见了梁娉回来,赶忙要爬起来,金碧芬上去一脚,踢到陈妈的小肚子上,梁娉忙把吃痛跌过去的陈妈扶住。
“金碧芬!”
“在这儿呢!”金碧芬一扬手里的绢子,装模作样在额头上擦了擦。斜着眼睛望梁娉。
梁娉冷笑一声:“你是皮在痒了!”
说着就喊:“陈妈!去房里把我的鞭子拿过来!”
陈妈踌躇着不敢动。
金碧芬瞪大了眼睛,颇有几分心虚:“你敢!”
她缩着脖子,又扭了一下探出来:“老太太昨儿才把治家权交给我,你敢动我一个试试!”
“老太太?”
梁娉便将跟前的金碧芬往边上一推,飞快的走了过去。
金碧芬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崴了脚,恨到牙痒,抑着嗓音喊梁娉的名字。
梁娉想到陈妈之前说过,周老太太一直想着要跟周重霄夺权,想让四少爷周重行取而代之。周重霄前脚才受了伤进医院,这老太太后脚就迫不及待的行动起来了。
她脚下步子飞快,朝着周重霄的书房跑过去。刚从月亮门下过,两个听差左右一拦,挡住了她的去路。
“滚开!”
那两个听差为难的背着手:“少夫人,老夫人吩咐,不论是谁都不能进督军的书房。”
“我是周重霄的太太!督军夫人!”
那两个听差只是嘬着嘴不说话。
梁娉目光冷冷的在他们两个身上打转:“是不准旁人进书房,还是防着叫人见到不轨之徒在书房里做些腌臜事?”
“你们两个给我滚开!”
她喝着,朝着那两个拦路虎的脚上狠狠踩去。她穿的是一双尖跟皮鞋,又用了死劲,那两个听差俱是缎面鞋,被这样一踩,不亚于叫尖刀戳进了脚背。痛得弯腰驼背,嗷嗷直叫。
梁娉趁势将两人左右一推,沿着那短石板桥过去。果然看到一向紧闭的书房门大开着,有人在书房里翻箱倒柜。
她胸脯上下起伏,两手紧握着,盯住那弯腰在梨花木桌案底下翻找的人,道:“四弟,你在找什么,要不要让嫂子来帮帮你的忙?”
正找得一头大汗的周重行忽然听到人声,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梁娉便提步走进书房去,他手上掉落下来的印章滚到她的脚边,梁娉弯腰捡了起来。
“还给我!”
周重行见状,起来身扑过来就抢。
梁娉紧握着印章两手一背藏到身后,冷了脸庞:“还给你?这是你的东西吗?”
“周重行!你大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既是他的弟弟,不急于探望,关心总是要的。我叫人挂电话回来,可不是叫你们得这个机会,监守自盗来了!”
“废话少说!把印章给我!”
梁娉藏着印章步步后退。他脸上挂着汗,眼里的光像是恶狼一般。梁娉料得争夺起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掉转身就要走。刚跨出门去,来人迫得梁娉不禁朝后又退了一步。
周老太太一改往日虚弱模样,拄着拐杖,苍老的面容凌厉凶恶。她往前走一步,梁娉往后退一步。
“把印章交出来!”
梁娉抱着印章摇头。
“交出来!”
周老太太上手去夺,梁娉忙往旁一躲。
周老太太险些栽倒,周重行急喊了一声“姑奶奶”,扶住了她。
梁娉趁势跑了出去,周老太太把周重行一推:“还不快去追!”
周重行便跑了出来。
那两个听差还揉着脚坐在石条上咕噜,见到桥的那端梁娉跑了过来,周重行在后头喊:“拦住她!”
那两个听差立即站起来,张开双臂想要堵住梁娉的去路。梁娉一个矮身,又拿头狠狠在他二人肋下撞过去,俩听差跌倒在地,她在他们他们爬起来之前,丢了两只高跟鞋,直朝着外面冲出去。
金碧芬崴了脚,叫人扶着要往周老太太的房里去告状,刚穿过腾架往这院子里来,梁娉像是一阵风似的从她身前蹿了过去,把金碧芬又是撞得一头栽倒在地上。
周重行从来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竟比不上梁娉的脚程,气喘吁吁起来。
梁娉一气跑到门外,那陈副官就站在门旁边等着:“陈副官快开车!”
她拉开车门钻进去。
陈副官先是一怔,望见后头跟着的周重行,忙上车盘着方向将车子开出去。
梁娉扳着车窗望见周重行累趴在地上,满头大汗,恼恨捶地的模样,长长吐了口气。
“夫人,出了什么事?”
梁娉歇了口气,躺在后座上,她刚要说,又摇了摇头。
陈副官见状,也就不再多问。
歇了好一会儿,顺过气来,梁娉道:“陈副官,暂且不着急回医院。你载我到百货商店去一趟,我要去买点东西。”
陈副官便应了,转道把梁娉载到百货商店去。
梁娉行动也快,不像平日里逛街,东看西瞧没个时候。不过半个钟点的样子,大包小包拎了往车上一丢。叫陈副官回医院。
“陈副官,眼下军中的事务都由谁在打点?”将要下车时,梁娉忽然问道。
“督军送医前曾叫高参谋照看事项。”
梁娉点头:“这个高参谋跟了周重霄多久?”
陈副官道:“我十五岁被老督军派到督军身边,到今也有十年,高参谋更是打小就跟着督军到现在。夫人尽可放心。”
梁娉应了一声,垂着眼睛不说话。果然如此。
周家暂时是回不去的了,她一露面,还不叫周老太太等人逼着把印章交出来吗?梁娉就让陈副官和医院里的人疏通,在周重霄病房里多加了一张行军床,又要了一床被子,晚上她就缩在那行军床上睡觉,一边也好照看周重霄。
今朝是中秋,正是一年月圆的时候。梁娉朝那窗外高挂在半空的月亮看,想到境况不明的四哥,下落不明的六哥,再往那仍旧未醒的周重霄望了一眼,顿觉万分孤独悲凉。
将医院里的被子抖开,她半卧着,凝着那窗外的月亮,渐渐的睡了过去。睡梦里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哭得枕头也湿了,死活醒转不过来。忽然,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她蓦的一惊,道是周重霄?猛一激灵,终于从那困境里醒过来,急往病床上望去,他还睡着,盐水恰好要滴到底了,她起来,过去瞧了瞧,转身要出去喊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