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女士。”
梁娉往来人一看,宋则鸣也顺势望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咖啡,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把梁娉往后稍稍掩了一些,宋则鸣望向对过有些诧异的朱慧红:“上回在杨女士家里见了一面,不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朱慧红收起锋芒,分外客气的喊了一声“宋先生”。
两人说了几句寒暄话,朱慧红便与那一道来的女伴告辞了。
梁娉怪道:“老师和朱慧红认识?”
宋则鸣不在意的喝了一口已泛冷的咖啡,梁娉见到,脸上泛起了红晕。
“几面之缘。”
他不多说,梁娉微蹙了眉头,未再多问。
宋则鸣道:“上次不方便说话,今朝遇上,不知能否请你喝杯茶。”
梁娉原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心里又有许多话想问他,便答应了。
仍旧是顺合轩,要了一壶铁观音,一碟子香油花生,一碟子五香瓜子。梁娉垂目望着杯子里清幽幽的水不作声,那宋则鸣的目光就在她身上定着。
好一会儿,他叹了一声,道:“我未能帮上你的忙,又让你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你。”
他但凡说句旁的,梁娉不能眼眶发酸。可他偏偏要说这样的话。但她又已是为人妻的,在他面前掉泪珠子,未免不庄重。便使劲儿吞了口气,和着茶水咽下去,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老师说什么呢?你愿意帮忙我已经感激不尽。”
“娉儿。”
“我四哥已经出来了,不如说些别的。”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满怀期待,看得宋则鸣耐不住别开视线,低头喝了一口茶。喃喃道:“别的?”
她等着。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却说:“我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对你,总是亏欠了。”
梁娉所有的期待顿时落了空,她垂着头,眼里的光也一齐消失了。
“上一回我跟你说的事,你可告诉了周重霄?”
她漏神了,茫然道:“什么事?”
醒过神来,梁娉蓦的一笑,那笑极淡,像是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宋则鸣握着茶杯的手略略收紧,只听她说:“我和他何至于就好成那样了?老师不知道吗?”
宋则鸣的脸色便不好看起来。
他放在桌子底下的脚直抵着地板,又连喝了两口水:“那对于你,是什么意思呢?”
梁娉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老师要我拿枪去杀了周重霄?”
“这自然不是。我是想,你能不能......”
“不能!”
梁娉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这一件事,又失望又心痛,顿起了身:“我虽不是因爱他嫁进了周家,但也全没有杀他的理由。要说起来,他反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火车上你把我丢下,不是他,我早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你要让我杀他,倒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嗓音哽咽起来。两脚一跺,便要走。
宋侧鸣忙起身拦住她:“我原也不过一问,你何必这样着急?”
“我怎么不着急?你做什么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但你要让我去加入你们,也要我心甘情愿,这样虎头蛇尾的撞上来,是看准了我好欺负了是不是?”
宋则鸣忙道:“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总可以了?你总是这样着急。”
梁娉还要说,他又道:“我今天去鸿江饭店是为和张志忠见面,他面上是收了梁家的金条,愿意和解,可暗地里却想请我写一份文章,将梁绍在浙江种种荒唐行为公之于众。最好是掀起舆论的批驳。”
“什么?”梁娉想不到张志忠这样阴险。
“我恰好遇着你,就想跟你谈一谈这个问题。你四哥为人处世如何虽是人尽皆知的,但被人单独挑出来批论,”宋则鸣摇头,“再加上你父亲的发家背景,这便是一场运动了。”
一九运动在沪上正闹得厉害,批前清余孽也是其中一则要项,当真写出这么一篇文章来,又是在文学界颇有名气的宋则鸣主笔,肯定后患无穷。
梁娉疑惑的望着他:“你在帮我?”
他叹了一声,手轻轻碰她鬓角发丝,眼泛柔情:“娉儿,我说了我亏欠你,我该补偿你一些。”
“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眸动干戈于邦内。梁府今时不同往日,梁绍公子能与张厅长握手言和,于他日后在浙江地面上行走,总是方便居多。”
梁娉沉默着未说话,忽觉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往窗户底下一看,一辆汽车停在树荫底下。心猛的一跳,梁娉便和宋则鸣道了一声“再会”,立即要走。
宋则鸣顺着她的视线也望了过去,那车牌号码正是梁家所有。
“娉儿。”
他喊了她一声,梁娉已走到楼梯旁,听闻,回过身去看他。
宋则鸣脸上带着克制的微笑:“往后,你自保重。”
梁娉一怔,握着楼梯扶手的指尖蓦的用力,一只指甲掐断了半截。她扭过头来,一声未回,脚下步子飞快的从那楼梯上跑了下去。
陈副官正从车里出来,要进茶馆去找,见到梁娉从里面飞快的跑出来,他赶紧迎过去,一声“夫人”尚未喊出口,梁娉已从他面前跑过去,拉开车门就钻进了后座。
她憋了两眶眼泪,扑到后座想要狠狠哭一场,两汪泪珠刚滑下来,就见眼前半截穿着墨绿色军装的大腿。她的那两大颗眼泪毫不客气“啪嗒”掉到了他的腿上。
梁娉措手不及的仰头去看掩在阴暗里的周重霄,忙的抬手要去抹眼睛。他比她更快的握住了她的两只手,将她往膝盖上一拖。梁娉便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被他拖到了身上。
“你......”
他两根手指捏住她下颚,叫他抬起头来,兀自弯下身来,与她近在咫尺:“哭了?”
“不要你管。”
她要去推他,周重霄手在她背上一按,梁娉的脸便埋到了他双膝之间。顿脸烧烫如铁,哪里还顾得上伤心,臊怒起来:“周重霄你放开我!”
他沉着脸,像是全没有听到她的怒喝,没看到她的不服。对那前面的陈副官淡然道:“开车。”
陈副官便两眼直视前方将车子开了出去。
梁娉扭得厉害:“周重霄!”
他就着她耳根,吐气滚烫灼人:“你要想让我做点儿什么,只管动。”
他两只大腿紧绷得很,她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又恨又臊,使劲儿蹬了蹬两条尚且自由的小腿,竟是拿他没辙。
车子仍旧开回鸿江饭店,陈副官刚准备开车门下来,周重霄道:“你先回去。”
陈副官应是。周重霄拽着梁娉的胳膊把她从车上拖下来。
“我不进去!我要回家!”
他充耳不闻,像拎小鸡一般把她从三层石阶底下提到了上面,梁娉高跟鞋掉了下来,她恨得直拿脚踹他:“我说我要回家!你聋了!”
周重霄忽的停了下来,下颚紧绷,望她的眼神深不见底,梁娉昂着下巴,扭头就走。还未跨出一步,立刻天旋地转,腹部被重重的压住。
他竟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扛到了肩膀上!
对赶来的店里经理道:“把鞋子捡过来!”
他绷着脸扛着她就往楼上走。底下餐厅里还有在用餐和喝咖啡的人,梁娉拿手挡住了脸,天哪,让她死吧!
富兰厅里,正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景象。门被人从外推开,坐在桌旁左右两侧的男人手上一滞,忙把酒放到桌上,将身上妖娆妩媚的女人推了下来。
“周督军回来了,这位是......”
“区区贱内。”
周重霄把人往底下一放,梁娉仰头看了看他,疑惑的回过身去。
首先望见一个穿着长衫,削长脸,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望见梁娉朝他看,微一点头。梁娉又把脸转到他左侧,是个身体圆胖的中年男人,瞧着梁娉的目光似沾了油水的玻璃珠子。梁娉有些腻烦的转回视线来,站在周重霄边上不动。
周重霄把她的手一握,拉了她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也不介绍,只说:“怠慢,两位只管尽兴。”
梁娉刚坐了一会儿,那圆胖的中年男人就站起来,端着酒杯要向梁娉敬酒。他穿着警察制服,梁娉猜他不是张志忠,也是警察局说得上话的,就要站起来。被周重霄将手在桌上按住,他望过去的眼神有几分漫不经心,却暗藏着凌厉:“张厅长酒喝多了。”
那张志忠不以为意,摇摇晃晃过来。
梁娉被周重霄握住的手生疼,她不明所以的望了望他,他看上去倒还镇定,似笑非笑的凝着对方,嘴唇贴着酒杯慢慢的饮着。
“梁七小姐不给我这个面子?那我改天还是要找四少谈一谈,犬子的伤,不轻啊!”
梁娉便确定他是张志忠了。想到宋则鸣的那番话,他果然是不想善罢甘休的。念着“化干戈为玉帛”,梁娉便不管周重霄的阻拦,兀自拿了酒杯,笑道:“哪里?我先干为敬。”
一仰头,把酒喝了。
张志忠见状,越加放肆,把自己方才喝过的酒杯送到了梁娉的面前:“梁七小姐好酒量,再来一杯!”
梁娉不料他这样无礼,正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周重霄便站了起来,将梁娉往后一拽,不由分说拿了她手上的杯子。
端木恒在这时起身,笑起来:“大家今朝是要拼酒?时机却有些不对。”
一边说一边拿手搭到了张志忠的肩膀上:“张厅长三点钟还有一个故人要会,喝醉了可要吃排头的。”
张志忠眉头一皱,端木恒趁势在他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张志忠展眉连声道:“是我疏忽,该死该死。向周督军告罪了!”
一边作揖。
周重霄视线与那端木恒相接,他将杯子放下,似不在意道:“酒到兴处,难免失状。”
张志忠便笑着附和。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下午近三点钟。周重霄脸色始终不好。梁娉自知她那一杯酒喝得鲁莽也无话可说。
车子开回梁府,周重霄一声不吭,直朝楼里走。梁娉有些气闷。
进房间关了门,他到浴室洗澡,她站在外面打转。
待那浴室里的水声一停,忙拿了干毛巾过去。
周重霄出来,朝她望了一眼。她把毛巾往前送了送。他浑不理会,自己捏着一块白毛巾擦着头发。
梁娉尴尬。握着毛巾跟在他后面:“是我做错,你要说也好,要骂也罢,我受得住。”
他手上动作一滞,转过身来看她。
“你做错?你有什么事情错过?”
“周重霄,我认真跟你道歉,你能不这样阴阳怪气的?”
他把毛巾往沙发上一扔,打湿的刘海显出桀骜,隐藏了沉稳,眼梢往上一扬,剜得梁娉脸上发疼。
“你的认真,我看不到。”
“照理说,今朝帮我的是那位叫端木的,我也不必和你道谢!”
她赌起气来,把毛巾也学他,往沙发上丢。两腿翘着坐下来。
周重霄望了她一眼,似对她极度失望,把浴袍脱了,裸着上半身进去穿衣服。
梁娉别过头,靠在沙发上发闷气。她头沉得厉害,折断了指甲的指尖一直疼到现在,都说十指连心,心也疼。
闭着眼睛,她叹了口气,拿手捂在心口。
周重霄穿戴好出来,就看到她面色潮红的耷垂着脑袋歪在沙发边上。越过她预备直接出门,走到门口又退了出来,拿手在她额头上一捂,烫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