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在香港圣玛利亚医院的后院,一株海棠,开得正好。
“入春了。”
“是啊,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
梁绍低头瞧了瞧自己娇小的妻子,笑将她搂进怀里。
“这一胎不知是男是女。”
小兰红着脸低头:“老爷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梁绍捏着她的鼻尖,低头与她调笑:“你生的,男女我都喜欢。”
小兰缩在他怀里,头越往胸前收。
“哟,你们夫妻俩还真是恩爱叫人羡慕。”
小兰从梁绍怀里钻出来,朝着来人浅浅一笑:“四少奶奶。”
金碧芬将手绢一摆,往小兰脸上扬了扬:“还要叫我四少奶奶啊?”
说着,半蹲,朝着小兰做了一个半蹲礼:“你要这样客气,那我也只好给同是四少奶奶的你请安了。”
小兰忙拿手去扶她,金碧芬顺势将她的手一握,道:“好了,不和你闹了。怎么还不进去?”
小兰往梁绍身上一望。
梁绍道:“近乡情怯。”
“还是担心?”
金碧芬收了笑容:“也是,那样凶险,换做是我,我也要担心的。”
小兰问:“周四少今朝不过来吗?”
“现在全副担子都在他身上,他也不好和从前那样,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了。”
金碧芬吐了口气,又笑:“不过,要这样才好。他才能收收那浪荡的性子。”
三个月前的那场阴谋,险些将整个周家都卷入风暴中埋葬。周重霄的死讯传到沪上,周重行誓死不信,派了周家的陌军上天入地寻找。
梁绍也同样派人到处找寻。
就在这个乱糟糟的时候,南京政/府的代总统命人将国葬的邀请函送到了沪上,周重行的手上,迫不及待要将周重霄的葬礼与总统孙先生的葬礼一同举行。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原以护城的军队一分为二,在代总统与他的秘书长梁左成操纵下,抢占立法院,驱逐与己政见相悖的内阁元老及议员。
其心昭昭,天地可见。
远在湘楚的傅学为率先举起讨伐旗帜,通电,强烈谴责南京政/府这一野蛮行径。
各地纷纷响应。
各地军阀趁乱做恶者也不在少数。
一时国内大乱。
就在这个时候,身处天津医院疗养的周重霄夫人梁娉遭遇恶性袭击事件,香消玉殒。
周重霄随身警卫出现在沪上,与周重行一同出面,证实了周重霄在南京车站遇刺身亡的消息。更作证,证实周重霄南下与先总统孙先生会面,却突遭杀手刺杀。
周重霄与先总统孙先生历来交好,一力促成孙先生任职总统之位,更赞同孙先生的撤销军阀,南北一统的主张。
现在,孙先生死得突然,周重霄又在同一时间遇刺身亡,蹊跷连连,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强烈抨击。要求当局彻查周重霄遇刺一案,严惩凶手。
可南京政/府却出动警察,以强硬手段对付请愿、游行的队伍,肆意逮捕,就地残杀议员与内阁元老。
一时人心群愤,谴责连连。
周重行与梁绍,发表联合声明,将率麾下部队归于南方军部,听从南方军部总司令调遣,傅学为也在其后宣布改旗易帜,率部归附南方。
南方军部总司令被推举送上新一任总统之位,代总统与梁左成欲力挽颓势,纠结南京城周围小城镇各军部,与南下大军展开了厮杀。
傅学为为守湘楚边界,派遣方志清领兵前往支援。
数十万大军直攻南京城,代总统与梁左成所领军队登时分崩离析,各自潜逃。
趁乱作恶的各地军阀一见情势明朗,也纷纷偃旗息鼓,转投向新政/府麾下。
这一场恶战,再次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历经两月有余,以代总统自杀谢罪,梁左成潜逃日本落幕。
一辆汽车驶了过来,在海棠树旁停下,一阵风过,树上花叶抖抖索索,落了车前盖一地。
许铎从后车厢下来。绕到另一面去,他开门,周重行一身戎装,手握着身侧的佩剑,模样英挺威武。
小兰笑看了金碧芬一眼,喊了一声:“司令。”
南京军政/府总司令继任总统,周重行受勋,被任命为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比他兄长周重霄,已是更上一层楼。
金碧芬脸上有些难为情,却不肯示弱,半昂了昂头道:“你怎么有空来?”
周重行走过来,在她身旁站定:“我怎么不好来。”
金碧芬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了,进去罢。”
梁绍说了一声,几人就要往阶沿上走。
那直通往里的阶梯上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卸了军装的陈副官,他还身姿仍很挺拔,一副标准的军中站姿,微一鞠躬,道:“几位留步。”
梁绍眉一蹙,周重行也攒了眉尖,问:“有什么指示?”
陈副官笑了笑:“司令取笑,不敢。”
“医生还在检查,要稍等片刻。所以请各位留步。”
梁绍有些不快:“什么医生,摸摸索索!”
“这是我阿爹特地从德国请回来的医生,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可别叫他听见了,那德国医生是听得懂中国话的。”
小兰将手伸到梁绍掌心里握着,目光温柔的望了望他。
梁绍蹙着眉头,皱着脸不说话。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等了。我阿爹在玉簪酒店定了包厢,我们去哪里等他们。”
金碧芬主动把手往周重行胳膊里一放,问他:“你怎么说?”
周重行眼光柔和下来,看着她比从前更夺目的脸庞,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兰晃了晃梁绍的胳膊,也道:“老爷呢?”
梁绍愁皱着脸,眼睛直直望着那栋楼房:“我自己宝贝也似的人,现在见也不得见了。以后要再见,不是更难?”
“我好好一个自己人,倒成了一个外人!”
小兰笑着抿嘴:“这有什么可醋的,他们好,你也高兴啊。”
梁绍听了这话,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他们好,我也高兴。”
前面金碧芬和周重行已上了汽车,梁绍抬手一指,对小兰道:“我们也上车罢。”
小兰点点头,和梁绍刚走两步,忽刮起很大的一阵风,那海棠树上的花瓣,雨水似的打到梁绍身上,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鸽子绕着梁绍转了两圈,似认识他一般,又朝着远处飞走了。
梁绍看得呆了,心底一块软肉,似被那风刮过,似经那鸽子踩了两脚。隐隐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将现未现。
“老爷?”
小兰唤了他一声,梁绍回过神来。他握紧了小兰的手,嘴里说着“走罢走罢”,低着头,却一瞬的,似丢了魂魄。
有一个人,他似是要想起她来,却又很快的忘记了。那个人,他也早就该忘记了。他身旁现有妻有子,娇妻温柔,孩子可爱。他怎么还会去记得那一个人?
可那只鸽子,那一树海棠,却叫他一时丧魂失魄,不受控制的险些想起了她。也只是险些想起罢了。
悠悠的,春风花雨里,一个女子柔软轻灵的嗓音唱起:“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璧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都付与断璧颓垣。”
他在身后轻声念了一句。
将窗子关了,她笑转过身来:“舍不得了吗?”
他眸光落在那戴了珍珠项链的细嫩脖颈上,纤长的指在珍珠上轻轻的抚摸:“舍得,有舍才有得。”
她将他的手握住,脸上的笑收了起来:“你要是想......”
“梁娉。”
他扼住她要说的话,漆黑的眸子闪着银光,落在她身上:“我唯一所想,为世人所忘,叫时光抹灭。我和你,再不会有人记得。”
“而你我今后所走每一步。”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夫唱妇随。”
梁娉笑着,也将他的手紧握。
“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
梁娉点头,沉默下来。
周重霄指尖托了她的下颚,将她的脸颊抬起来:“放不下?”
“密斯谈.....我该不该和四哥说?”
周重霄抵达南京站的前五分钟,收到谈美华,也是以吉田遗孀留在满洲国内继续潜伏的秋雁令人带来消息。梁左成经田中牵线,与日本军部搭上线,密谋于南京站暗杀周重霄。周重霄因得了她的消息,逃过一劫。秋雁却在松丰紧密追查吉田夫妇死因中露了马脚,被松丰以间谍罪,连夜处死。尸体挂在城墙上曝晒三天三夜,最后丢到了乱葬岗。
梁娉总还记得与秋雁最后那一面,她问起四哥,她问四哥过得好不好。
前尘往事,一如凄风寒雨,过去,便烟消云散,踪影不见。
周重霄将她一双手握在手掌里慢慢的揉捏着:“你知她何故叫秋雁?”
“昔人非,唯有年年秋雁归。当她下定决心日,已知前路何从,已明去日难追。她既有这样的决心,你何必令他人徒生烦恼?”
梁娉垂下眼睫,靠在他身上:“我替她难过,我.....”
“她已回来。”
“嗯。”
梁娉手心里凉凉的,她摊开手掌一看,惊讶的抬头望进他垂落的视线里。
他手提在半空中,落下一个带着银链子的怀表。
梁娉仰头,与他视线交缠。素手轻轻抬起,将怀表也拎起来,两只相似相近的怀表纠缠在一起,缠绕成难舍难分的藤蔓。
光影流水匆匆断,旧人新事熙攘攘。
他见到她的时候,还是未脱稚气的孩子。却已光华照人,拥有占据他视线的倾城之貌。再见时,她的骄纵任性,令他气急焦躁。可更令他恼恨的,是她那小小的心里,善睐明眸之中,已装了一个他人难及。
他有人定胜天的孤勇,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而这根原不属于他的红线,他终于还是抓住了。
抓住了,再不放。
乱世,硝烟,权谋,利益。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交出了他的佩剑,外界种种,与他再无关系。
他将去执行他的另一项任务。
执子之手,为之遮风,替之挡雨,与子同行,天涯海角,相携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