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一个澡,把脑袋也清洗得清醒一些。
一年多了,他未曾在哪一个女人身上这样放肆过。
下定决心要除掉一个对自己不贞,对大义不尊的女人,不过是点头一句话的事情。爆炸声轰然响起,便像是前一刻好好的坐在太师椅上等乌云满天之后一场雨,忽然一阵炸响,来的却是要人命的地震海啸。
那一场火,烧了一个人,也将他的魂带了一半。
他竟是不知道身为一个男人,仅仅身为一个男人,死了太太之后要怎样过下去。了无生趣,毫无意义。却偏要为那还未尽的事业燃尽最后一点生气。
从未感到厌烦气闷的事情,也曾在夜深人静里有了懈怠的冲动。恨极了为大局和平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恨不能一气将这整个天地都毁个干净,大家都好放手。
长吐出一口气,将睡衣带子松松一系,周重霄坐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发呆。
烟卷和取灯就在面前桌上,他半点兴致也没有。
晚香进来,把他换洗的衣裳拿了出去。
周重霄起先一怔,抬起报纸后的眼睛朝她一望,发觉不是他预料的那个人,眸色又冷了许多。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晚香扬着眉梢,抱着他的衣裳带笑,风情万种。周重霄起身便要拎了她胳膊丢出门去,忽在半路转了弯,只将她怀里的衣裳打落,沉着脸道:“我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上来,你胆子大得很!不怕死吗?”
晚香脸上的笑一抖,缩着肩膀,忙退了出去。
“又发这样大的脾气。”
高美云立在门口。
周重霄越有些不耐烦,扫了她一眼:“谁允你上门来的?”
高美云脸上的笑有些撑持不住,僵了僵,才往里走了一步,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也没那样不识趣,上门来讨你的厌烦。二小姐染上了肺痨,我刚从她那里过来,特来告诉你。”
“肺痨?”
高美云点头:“安徽的时候我便有些怀疑,却不敢下肯定。她又急着回来,没能好好检查。昨天我说服她往医院走了一趟,今天出来的结果。”
她边说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诊断书:“已很严重,在国内,是治不好的了。”
周重霄接了诊断书,望着上头的结论,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微微阖了眼皮:“依你的意思,要是送出国去,还有几分希望?”
她弯着唇笑了笑:“二小姐说你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必定不会在意她的病情,要我别来告诉你,只让她静悄悄的死了。可我总知道,你不是那样薄情寡义的人。”
周重霄抬起眼皮,朝着她一望。
把诊断书往高美云怀里一丢,他冷哼了一声:“你对颦颦做了什么,即便她活着站在我面前说原谅你,我也不会由着她妇人之仁。”
“旁敲侧击,只会更显你的愚蠢。”
高美云脸上一白,嘴唇颤抖着,几番挣扎才勉强开口道:“我,我没......”
“周重霄!”
高美云颤抖的嗓音被“咚咚”而上的脚步淹没,那气急败坏的嗓音高亮亮响起来,简直是杀气腾腾。
高美云清楚的看到周重霄眸色暗地里一闪而过的亮光,他似梁娉死后总显得格外死寂的双眸,在刚才燃起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光。
她身上披着那件他令阿凤送去的藕荷色斗篷,愠怒之中,脸颊绯红,或者,还有一些两人欢好之后余留下的粉色。生气勃勃,别样的叫人移不开眼。
周重霄自己未察觉,他眉梢隐隐而待,不禁微扬。
高美云憋着一口气,朝来人一望,越是怒火翻涌。她里头的衣裳凌乱得很,裤子上的痕迹,高美云虽未经过男女之间的那种密事,却也很清楚,那是什么。不禁压低了眼皮,不屑、怨恨,不甘、嫉妒。
“你敢当面直呼督军的名讳,规矩呢?”
梁娉未察觉房里还有别人,闻得问话,扭头朝着周重霄身旁一望,倒吸了口冷气。
天已黑,一丧妻男子身着睡袍,一守着活寡的女人立他人屋檐之下!
孤男寡女!
登堂入室,鸠占鹊巢!他们这样迫不及待!她名头上,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死了一年零三个月,他们就跑到她曾经的新房里来偷欢了!
虽在留给四哥的信中说了放他们双宿双栖,可,可......梁娉憋得脸颊通红,恨极了,怨极了。
她直勾勾瞪着周重霄,那眼里的光简直要吃人。
周重霄眉头蹙起,视线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掠过,不禁朝着后头赶过来的阿凤身上瞧。
阿凤急走到梁娉后头,低声道:“晚玉,咱们回去罢。”
梁娉使劲咽下那口怒气,脸上扬出一抹刻意的风情笑容来,她瞪着周重霄的眼眸一转,流出旖旎波光:“不急。”
一行说一行拿手去拉周重霄睡衣带子,绕在指尖上轻轻的扯:“我是特意过来感激督军大人的呀。这样温存体贴,叫人好不难忘。”
高美云听得耳朵都发烫,捏紧了包带子,再无法端雅温和,绷紧了面皮道:“要不要脸?”
梁娉扭过腰来朝着她风情万种的一笑,故意往后靠到周重霄胸膛上:“不要。”
高美云气得脸色发青,直朝着周重霄望去:“重霄!”
周重霄这才伸手去推身前的人。
梁娉极快抓住他搭到她肩上的那只手,背对着高美云,收起所有妩媚笑容。压低嗓音,面露狠色:“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要再叫你好过!你瞧着!”
周重霄眉梢一扬,梁娉猛把他推开。转过脸来又是笑靥如花的一张脸庞,眨着眼皮朝高美云客客气气道:“不打搅你们了。”
她婀娜走向房门,忽的又转过来,眉眼俱弯,流光在高美云和周重霄两人脸上转了一圈:“督军比起王大少来,真不愧是行伍出身的人,叫人吃不消。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才是。高小姐是医生,最懂保养事宜的,是不是?”
“你!”高美云噎得瞪圆了眼睛。
“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慢慢。”梁娉端着架子,似得胜的将军,一步步朝外走。
阿凤赶紧跟上。
从楼梯上下来,梁娉头脑昏沉,膝盖发软,四肢哆嗦,急紧紧抓住阿凤的手。
“哎呀,手怎么这样烫?”
梁娉眼前叠影重重,她往阿凤胳膊上一靠,人虚脱着往下滑。
“晚玉!晚玉!”
“嘘,你别嚷,叫人听见了,我多丢人......”
刚刚还火气十足的人,这会嗓音虚弱得只闻得热热的喘息声。
阿凤脖子根处除了她热热的呼吸,还察觉到一片凉,拿手去一抹,湿的。
“重霄!”
高美云望着那人消失在门外廊下,气极:“你就由着这样的人在周家造反?”
周重霄眼眸中暮色沉沉,将视线从门外收回,他低头瞧了眼被那个小人儿扯散了的睡衣袍子,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里走。
高美云也跟着往里。
“美云。”
他突然停下身来。
美云气急急只管跟着他往前,不禁撞到他身上。
周重霄往旁一让,半点也没有要扶她的意思。
高美云捂着撞疼了鼻子,眼皮低低的压着,很显出可怜楚楚来。
眼前的人两手往睡衣口袋里一放,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也不说话。却令人生出千钧重压来。
高美云颓然的把手放下,鼻子撞得酸疼,疼得她要掉眼泪。何故他对一个那样出身的女人,对一个玉臂万人枕的女人也能.....也能容忍,却独独不肯原谅她的一时糊涂?
她比之梁娉,差在哪里?比刚才那个交际花又差在哪里?
“时候不早了。”
他终于开口,却是凉凉淡淡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高美云一抬头,眼眶里已尽是泪水:“我不知道我对梁娉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因我在北平的时候与你一道登了回报纸,叫别人误会了我是周太太?还是因为我待你的心,令她心里感到不舒服,所以你要这样对我,替她惩罚我。”
“重霄,我已听从大哥,与王家大少订了婚,心甘情愿嫁给旁人。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待我?我也是个人那,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守着这样的活寡,就算是我有罪过,这些还不够吗?”
周重霄望着她声泪俱下,一张漂亮的脸庞染满了泪水,可怜动人,面上浑无波纹。他盯着她的目光始终很冷静,冷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无味的戏剧表演。
他半靠到门框边上:“说完了?”
高美云抽噎着,抬手轻轻擦着眼角的泪。
“王振声被日本宪兵队带走,原不是不能周旋,是我让振嵩不必出面,停止交谈。”
高美云诧异,抬头怔怔的望着他。
“我令振嵩敲定你和王振声的婚事,是在告诫你,别动不该有的心思。美云,你当真以为我只是因为北平的事情,替颦颦迁怒于你?你在替她动手术的时候做了什么,你在订婚前跟她说了什么,你以为我瞎了,聋了,傻了?”
他声音始终轻慢慢的,却每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更重、更沉、更锋利。他脸上的神色也自冷然之后逼出刀光剑影来。
“好好回你的浙江当未过门的王太太。你要留在沪上,我也不拦着,可不要叫我知道你令我不欢喜。”
他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站直了身,往后一步,像有意要和她拉开距离。像她身上有什么叫他嫌恶至极的肮脏。
“哪怕是个赝品,也轮不到你。”
门“砰”的一声关上,高美云猛然一震,定定不动的眼皮随之忽的颤了一下。她急忙抬起眼来,走上前想要解释。
高高举在半空中的一只手如被人拿绳索牵着,动不了,动不得。她嘴唇不住的抖着,眼里的悲切痛苦,从一瞬间转变,流河般变幻。最终,她把手收回去。昂首瞪大了眼睛,绝然,陷入某种静谧难言的癫狂。背转身,坚定、蓄满了恨意,半步不停的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