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城南下往金陵的官道上,摇摇晃晃走着一辆青油桐马车,坐在里头的简纯手持着一张描金云龙边的粉蜡笺,又看了一遍上头秀气端正的字,微微叹了声,将它仔细折好揣入怀中。
顺手拨开车厢边的帘子往外头看了眼,外头枯燥的路途景色原本并不起眼,不过他目光掠过马车后头瞧见一抹人影,好看的眉毛就忍不住皱了下:“停车。”
外头王府特意给安排的老把式闻声一收缰绳,便见里头这位长相无比清秀贵气的年轻人从车厢里一步跨出来,跳下地。
他得了大管事特别吩咐,路上照看人起居的,这贵公子瞧着就是不一般人家出来,也是他在王府庄子里做那么多年历练出来的眼力,别看人穿着打扮简单朴实的很,这人出身气度就是不一样的。
这边两位小主子身子日渐好起来,简纯边急着离开,大管事不敢怠慢,偏偏人不肯接受王府安排的一队士兵随行护卫,只好寻来个王府别庄的王昆,这人是军营里头因伤退役,家中没什么亲人,得王爷怜恤,在别庄做个管事,平日只觉得没处施展正不得劲,被徐寿寻上来他一口应下了。
这边简纯也是个好侍候的,自己管着吃喝,只需要他把车马赶得顺顺当当就行,这会儿却见人跳下车,朝后头几步过去,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对着面前也不知哪时候跟在后头的小个头道:“让你回家去,你跟过来做什么?”
那小个头瞧着脸上脏兮兮的,年岁不过十三十样子,巴巴一双杏仁大的眼珠子却是炯炯有神的,只是望着简纯的眼睛里含着水色,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摸样,连带老远瞧着的**子王昆都生出点怜惜的感觉来。
“公子,你不是答应收下初彤的么,你不要初彤了吗?”
简纯扶着额,颇有几分头疼,却又不得不板着脸:“你一个大姑娘家成日跟着我在外头走算个什么事?以后你还嫁人不嫁?况且我这是回京城去,你跟着做什么?这么多日叫你回去,你也不怕家里头人记挂?”
被简纯数落一番的高初彤耷拉下小脑袋瓜子,有些意兴阑珊的,看着人不落忍,简纯最是受不得她这个样子,心里一软:“好了好了,也是为你好,回头到了家给我一封书信,别让人担心!”
高初彤岂有听不出他言辞中的柔软,一抬头眼睛里头冒了星星:“公子舍不得初彤吗?初彤跟你一起走好嚒,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家里头啦,说我要去京城里瞧姨妈呢,我姨妈就是大理寺少卿家的主母!”
简纯一时心软就见着小妮子要顺杆爬,那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何尝不知道这丫头德性,板下脸道:“不行,你要去,自管叫自家人陪送,我管不着你!”
高初彤顿时蔫了:“你不管我,爹娘也不管我,我要去见姨娘你又不让,哇,都是坏人!我不讨你嫌,我走就是了,呜呜,都不要我!”
说罢,扭头就抹着眼皮子走,简纯是知道些高初彤家世的,虽然说这孩子是高家嫡出的孩子,祖父也算是喜欢,奈何高父不怎么喜欢只生了女儿却再不能生育的妻子,且祖母也比较喜欢自家侄女儿,如今的二房,高夫人虽说自家闺女自己疼,只不过多年在高父跟前被冷落,绝望之余性子冷淡,对谁也谈不上亲近,不怎么能替女儿考虑周全,所以高初彤自小颇有些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也就养成了这般混闹的本事,也是出于怜惜,他当初才会收容了从家里头离家出走的高小姐,当然,最大的因由也是这小丫头委实难缠的很,偏偏能让你没法子甩脱。
如今这百试不爽的法子又拿出来,偏偏简纯没法子,他又不是冷心的人,跟高初彤相处日久也知道她其实没有什么坏心,不过是有点狡黠,和那些京城里被束缚在深宅大院里的女孩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会自保使些手段,懂的看人下碟,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眼瞅着小丫头哭哭啼啼一瘸一拐的就要走,身上明明前些日子在王府都是服侍好好儿的干净衣服,这会儿又不知哪把平日跟着他在外头走动的男装整出来了,上头几处破了口子,挺招人疼的。
这大道上也没个落脚,要是放她就这么走,一路上他还不得担心死,抽抽嘴角喊道:“回来!”
高初彤脚一顿,扭过头一张挂着泪珠儿的眼,雪白的脸蛋上奇奇怪怪的有些不干净的灰渍,被她那么几下抹开越发的滑稽,简纯看着突然就觉得头疼。
没奈何的招招手,高初彤脸上瞬间绽放开一朵灿烂的花儿一般,扑将过来。
“说好了,到了京城送你去亲戚家,不准再乱跑!”
“好!”
“答应那么快又出什么幺蛾子呢?”
“没有啊,我跟九天玄祖天王菩萨保证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
马车在王昆手底下稳稳当当的走了十几天,因为是王府给置办的,虽然外表不起眼,马和车都是绝对一流的,路上又有王昆这个好把式,镇北王府开具的通关文牒,什么意外也没有,顺利到达了金陵。
已经是过了年的开春了,京城里经过去年朝堂的寒冬,如今早已经处处显示出春意来,仿佛那些黑暗的东西不过是过眼的烟云,早被人忘记在了脑后。
尽管几家大家族少有没被波及的,但是一开春,还是早早儿开始准备新衣,各家彼此发帖游园,便是在人前显示自己家门依旧。
简纯让王昆先把马车赶到大理少卿的宅子前,把人送到门口,虽说小妮子还是扭捏不肯去,这回简纯却是不肯再由着她胡闹,板着脸之下,高初彤也是个识时务的,乖乖下了车去拍门。
简纯在车里头看着宅门里出来人将她迎了进去,这才招呼王昆拨转马头往康平侯府而去。
回到康平侯府,少不得一阵子的鸡飞狗跳,简纯是简家唯一的嫡子,一屋子女眷多偏就只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打小就是捧着养的,奈何就养出了这么一副我行我素的性子,老祖宗和康平侯夫人心里头恨啊恼的,没少埋怨,可那一阵子京城乱,几家联姻的都动了元气,倒是兴庆这独苗子在外头反而是件好事了。
如今看着平平安安回来了,一屋子女眷不论有心无心哭得跟水漫金山的,简纯出去历练了一番心思比原来更沉稳些,倒也不嫌不耐烦,好生劝慰了一番,大半会儿功夫才把家里头老的少的哄的歇了泪去。
又一番问候,家里姐妹有出嫁的,有闹出不愉快的,有被人趁火打劫要去了的,总之,他离开那段时间出了不少事,如今同辈的姐妹四散开去,有女儿的姨娘有人欢喜有人忧,活生生闹出了一幕幕人间悲喜。
唏嘘之余,简纯也算是兴庆至少康平侯府没有倒,比起母亲娘家有被流放了的,死在半路的,总归是要幸运些。
等安顿下来,陪着太夫人和康平侯夫人用了饭,娘俩个说起私房话,少不得问了一番他外头的辛苦,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的,不过看儿子长得越发玉树临风,倒也觉得骄傲,有儿子可以依靠那是一个女人毕生骄傲,儿子有出息,做娘的自然自豪。
“这几天娘收着几家咱们老亲递来的请柬,不是赏春的就是游园的,娘看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走了吧,要不陪娘去几家走一走?”康平侯夫人问道。
她没有像以前那么直接,因为怕又再次引起儿子的不满,但是家族罹难,她的希望就只有儿子了。
简纯沉默了会儿,他哪里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京城里老规矩,到了年纪的少不得领了彼此儿女互相走动,无非为了应酬和相看婚姻。
他当初拒绝只是一时,作为康平侯世子他肩膀上终究担着家族的未来,不可能真的永远不成亲。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见自己轻飘飘的一句:“但凭母亲吩咐。”
溧阳郡主府位于城南,郡马李韬出身康平侯太夫人娘家修国公府,所以请柬上自然少不了康平候府的帖。
简纯陪着母亲来,作为男客自然被安排在外院,和女眷的内院隔着一片园子,他名声不小,虽没有参加去年的大考,不过今年因为要开恩科,春闱上世家子弟里简纯算得上是个热门,所以认识不认识的几家子弟跟他打招呼的不少,虽然简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不过在外头游历那么久,待人接物上总算不至于太疏离。
这边内院的管事嬷嬷便来请几个公子哥儿们过去,有长辈在,年轻男女聚在院子里说话倒也不算是不合规矩,有姐妹在里头的哥儿们自然也知道自家长辈意思,便都欣然前往。
简纯没奈何往里头走,郡主府里自然是雕梁画栋的精致,这一处园子修得也是花木扶疏间,玉阶环绕,奇花异草的,初春柳绿花红,更是热闹。
简纯识阶而行,与前头三两之人落后几步,有些意兴阑珊的看着,这样的人家他从小便长于其中,并无特别意兴,不想倒是被一处柳絮浪堤阻了步履,站在风絮飞扬的池沼边他看着绕过山石的一丛墙埂,富贵花团和杜鹃开着,也不知哪里一阵笑传来,却听一声清亮带着几分娇蛮道:“笑什么,左不过是笑话我从乡野郊外来的,偏你们坐在这深宅,看到过几重天?倒来笑话我没礼数,笑人者被人笑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自己玩就是了。”
一双白嫩的小手挑开那重重叠叠的柳枝儿,露出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小脸,正巧同他视线对上,呆滞了会儿,眉眼弯弯的笑了开来,阳光照在池塘上波光潋滟,正所谓笑靥如花,美不胜收!
缘,在不经意间,破了红尘,点了世间男女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