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抽根烟,你去把车开过来吧,我在这等着你。”其中一个人对同伴说。
“该死的。你这是欺侮人嘛。上次就是我去开车,你在这抽烟,这次咱们得换着来。”
“行吧行吧。”回答他的人在抱怨,“你真是够小心眼的。”
“嗯。我到旁边抽一根。你慢慢过来就是。来快了也没用,不抽完这根我是不会回来继续干活的。”
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渐渐远去,声音越来越轻。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沙战知道外面不远处还守着一个人,但是他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他拧开冰棺里面的暗扣,卡塔一声轻响。沙战觉得这声音比他一声枪响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这声响让他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下定决心开始行动。他扶着金属的棺顶,轻轻推开棺材。那金属棺材其实是一个抽屉形的容器,下面装了滑轮。所以沙战很轻松的就推开一点,他慢慢探出头,朝脚步消失的方向投去探询的一瞥。
一片朦胧的光线下,一个人背对着他在吞云吐雾。
两台搬运机器人无声的停靠在一边,红色的电子眼呆滞地瞪着他。
他悄悄地跳出来,然后把那棺材轻轻合拢。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停车场,周边就停了几辆车,他侧身猫腰躲藏在旁边的一辆车下面。
接下来他屏息等待。
一辆车开过来,在他们附近停下。
两名工人开始操作搬运机器人把冰棺逐一搬上车,那是一辆厢式小货车,小货车的车身上印着一行大字:‘艾伦-贝卡生物基因研究所’。
趁他们两人转身的一瞬间,沙战一翻身,一咕噜爬到开过来的这辆厢式小货车的下面,把他的身体吸附在小货车底盘上,紧紧的贴着,像一只壁虎吸着墙壁。
他安静等待着。
直到所有的冰棺都搬上货车,汽车发动,他松了一小口气。
天啊!真不敢相信,他要自由了。沙战心下狂喜,却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他的兴奋之情。
来到泰坦的这天,他不再像一年前被当作尸体扔进传送带时那么彷徨焦虑,心灵发展的结果使他更有力量面对全新而未知的世界。
当载满冰棺的货车缓慢开到大门时停下来,在车下的沙战瞥见几双他熟悉的警卫的靴子,这些警卫穿着打扮和塔利亚的警卫并无不同。
带着沙战的车缓缓开出大门,他趴在车底下,看见大门轰然关闭,把他的过往人生都掩埋在了门的另外一边。
在车下的沙战此时整个人都颤抖着,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快要抓不住车的底盘而掉下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缓了好一阵,才稳住身体。汽车开了几百米,一个转弯,那个联系着天梯、联结着塔利亚的大门彻底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沙战伸出一只手,竖起中指朝那个消失的大门比了一个手势,“去你妈的。再见吧!混蛋们,操蛋的世界。”他低声咒骂。
车行驶在城市中,有时候开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等红绿灯。
沙战摸清了规律以后,才在汽车停下的某一瞬间,放手,然后在地面上翻了一个身,颤抖着从车后爬出来,佯装轻松跳上旁边的人行道,假装是一个过路的行人。
他紧张的瞥了一眼身后,生怕车上的司机跳下来抓他。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装满冰棺的车开走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完全平静下来。
他环顾四周,城市被如森林一般的建筑所簇拥,天空并不高远。
空气中的滋味不像开采区的那般沉闷和腐臭,虽然谈不上清新可口。但是空气中有一股轻快的味道,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自由的味道。来之不易的自由好像阵酿的浓郁烈酒,让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泰坦,宙斯之城,我来了!”他朝这个城市大声呐喊。
当他奔跑在城市里,并没有看到他期待中的阳光、鲜花和井然有序的城市,也没有闻到清风自来、水波不兴的从容。
迎接沙战的世界是扑入眼帘的大雨。
瓢泼雨点像黄豆一样从天空砸下来,砸在地面上形成大小不同的水坑。
但是自由何其宝贵,他张开双臂,像鸟一样张开翅膀迎接这个对他而言是新生的世界,在雨中,他尖叫、哭泣、歌唱、喃喃自语,他奔跑,他跳跃。
周围经过的人看他像是看见疯子一样避之不及。
等沙战平静下来,他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探索着这个全新的世界,用他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甚至是他的味觉。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像滚烫的子弹打这个倒霉的偷渡者身上,把他淋成一只落汤鸡。手心里的雨水泛着淡灰色,是雨水洗刷摩天大楼墙面的灰尘,混着雾霾的脏水。
雨水顺着脸庞流进他的嘴里,是肥皂水的碱味,比他在塔利亚喝过的废水过滤消毒而成的自来水还要苦涩。
“宙斯之城”的半空中有一团团似雾非雾的浓霾,城市的轮廓在这些半雾半霾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栋栋巨型摩天大楼全部长着一个样子,它们都是长宽相同的长方形的立柱体。
这些长方形的摩天大楼把城市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秩序呆板的街区,遮盖了没有光线的阴暗地面,天空中的光线从巨型摩天大楼之间的间隙艰难地挤起来,只能射到大楼的腰部就夭折。
所有的巨型摩天大楼都高耸入霾,最高一层在这个城市的空气好的时候,才能进入沙战的视线里成为一个小点,闪着一点泛白的光。
每栋楼比邻而居,狂风被大楼撕裂成无数片,裹着灰色的雨水,卷着地面的垃圾,城市的下水道的臭气翻滚而来,这当中还混杂着人尿的骚气。
地面上汽车扬起的灰尘,在雨水的扑打下跳跃翻滚,沙战的鞋子已经湿成了灰黑色,沾满了泥块。
整个城市拥挤不堪,无数的悬浮车船在半空中飞过。一层又一层,像树叶蒙敝阳光似把这个城市间隙中只剩余一点的光线也挡得严严实实,但从这些悬浮车船上掉落的灰尘经由雨水的洗涮则扑簌簌地掉落地面,一块块地砸到人的头上,肩上。
他后来才知道这些悬浮车船是侍神阶层的交通工具,而平民们只配使用地面和地下的交通工具。
城市的地面到下午四五点就得开灯,否则人们像瞎子一样在街上乱走而找不到回家的路,无数大楼的窗口因为没有阳光的照耀而像是堡垒上的枪眼。
沙战曾想象流放区与“宙斯之城”的对比就是地狱和天堂的区别,但是他发现他并没有到达天堂,而只是到了人间,苦难与现实的人间。
从沙战身边经过的平民并没有因为沙战刚从货车下爬出来而诧异,只是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连瞥他一眼的好奇和时间都没有,比流放区的矿工要赶着去矿道处理成堆的矿石还要焦虑。
他行走在地面的街上,遍地臭水坑,人们来去匆匆,脚边的垃圾被踢到街道的角落里。
他丝毫看不到曾在莫里哀长老那些书里所描写的场景:每扇窗台前都有鲜花,彬彬有礼的车辆和绿草如荫的草地。
他的眼前闪烁着各种招牌和三维的广告,一只巨人突然从一栋楼的楼面跳了出来又钻进了另外一个楼,在空中留下一连串的大笑,把他吓了一跳,等沙战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一个服装广告。
当他走过一个商店的橱窗时,一个穿着雪白的女仆服,长相甜美的女服务员微笑着,端着冒着热气,还能闻到香味的美食走向他,请他品尝。他的确感觉到饿了,当他把手伸向服务员手中的食物时,手就钻过了那个菜盘,他才发现那不过是VR成像的广告。
城市的噪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拉扯着他的神经,头顶的城市有轨电车经过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因为地下是复杂的地铁线,人行道在雨水的洗礼之后,冒出白烟。
行驶而过的车辆遇到穿行马路的路人,不仅不会减速,而是加速要绕过人,把路边的积水轧到行人身上。
人和车互相抢道,彼此骂骂咧咧。
沙战很快就发现“宙斯之城”的平民与流放区的流民除了服装上有区别以外,其它并无不同。
沙战一度以为作为平民的基因人的文明程度要高于流放区的流民。但当沙战站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观察往来的人时,他们在人性文明的表现程度上也没有不同,甚至因为缺少强制性规则和骷髅军团给予的压力而表现更为低劣。
无所事事的人们在街头吵架斗殴,街上到处二三成群的小偷在街上晃荡,伺机下手去偷一些在他看来甚至不如去翻垃圾堆都能找出来的东西。
如果说流放区的流民没有受过什么文化,大字不识,语言粗鲁。那么地面上身为平民阶层的人们则是没有灵魂的尸体,他们孤独、冷漠、狂妄,过着‘躲进自家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生活。
沙战猜想既使马路上有人被车辗死,也不会在他们的心中留下过多的涟漪,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就赶紧离开。
但街头游手好闲的男人们却恬不知耻地向有点姿色的女人频频递送秋波。
闲散的女人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每一个在街头晃荡的妇女都成了塔利亚开采区的“荡妇”艳红。
她们身上飘着比矿工身上的汗味还难闻的香水味,穿着五颜六色紧紧显示臀部曲线的裙子,殊不知只能看见成堆的赘肉从裙子里突出来,但她们眼神中还流露出扬扬自得的蠢笨,频频向穿着上还过得去的男人抛媚眼或有意撩起裙摆露出像死猪肉一样的脂肪。
风从城北刮进来,墙角上的一张破旧的纸质海报的一个角在风中扑簌发响,海报上是一座笼罩在雾霾下的金字塔式的巨大摩天大楼的轮廓。海报的最下方的标题印着一行大标语:各安其所,各处所层,各司其职,各获幸福。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让沙战厌烦,因为自由的代价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