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理生,曾经的青岛小哥,水产贸易老板,我们驻青岛的吃友,不喝酒,不赌博,偶尔算命,却算不准自己的命,喜欢钓鱼。在漂泊的海上,太阳孤独地照耀海面,老程身影恍惚,不孤单。他有持久的耐性,总是能钓上不错的大鱼,在海面上随便做了,那种新鲜是令人回味一生的新鲜。
2008 年的 6 月,我们在青岛的海面上钓鱼。同去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晕得不行了,平时这群女豪杰唧唧喳喳,根本不让须眉,但是她们“让”了大海,翻腾的海面只能叫她们闭声。我忍着眩晕,和老程他们一起钓鱼。太阳很大,钓上来的鱼却很小,大的不过三四两,小的几乎可以不提。海钓的乐趣在于:叫我想到《老人与海》,我幻想自己是海明威,事实上,真正属于海的却是老程,他属于海。
午饭是在海上吃的,青岛啤酒一大桶,新鲜海鲜两大盆,我这个痛风患者有点浑不吝,趁此良辰美景,不吃不喝有点煞风景。啤酒先是接到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再分别倒在小杯子里——这在青岛是一种古老传统,袋啤。就像我们小时候曾经热衷于拿着暖壶打啤酒,我们蹦蹦跳跳地走在通向小卖部的路上,脚下踢着小石子儿。
在船上喝酒,不像想象中的浪漫,而是晕,摇晃中的身体全在寻找重心,只记得海鲜鲜美,我们钓上来的小鱼混杂其中。老程和船老大互相吹捧与挖苦,他戴着眼镜,显得脑袋很大。杨雯说,他像是《灌篮高手》中流川枫的教练。
老程是青岛美食地图,我们前一天深夜到了青岛,他开车带我们去了一个酒吧,很有味道的一个酒吧,名字叫“列侬酒吧”,英伦摇滚范儿,有声音激烈的演出。
酒吧老板高军是老程的同学,北京话叫发小。与老程相比,高军更是一个“青岛小哥”,曾经的码头工人,现在的酒吧老板,航海超人,梦想着有一天能环球航行,在2008 年的奥帆赛中,他是其中的裁判。
我们在酒吧喝酒,喝光了两瓶龙舌兰,热衷于玩一个游戏:把龙舌兰倒进杯子,加入一点盐,加一点雪碧,加入一点青柠檬,猛地砸一下桌子,酒里的泡沫顿起。
我们又猛地端起杯子,迅速地喝光,然后笑吟吟或者恶狠狠地看着对方酒友的杯子。
老程不喝酒,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给我们拍照。
我们从大海上晕船回来的晚上,老程带我们去了海边的一家餐厅。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 28 岁的生命中,最完美的一顿饭是在这一天的晚上。这一天是 2008年 6 月 21 日。
庆礼河豚馆的老板叫宫庆理,海洋大学的教授,中国研究河豚的专家,开的这家馆子有野生河豚和养殖河豚,依山傍海,景色奇绝。老宫祖籍山东,生于东北,许多女孩子叫他“老公”。他脾气好,有知识,有大把闲散的时间,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一个舒服的餐馆。我跟老宫说,你就是我以后奋斗的目标。
这一餐吃的是铁板烧加河豚宴。在北京我吃过无数次铁板烧,但是唯有在这里才能有别样的户外铁板烧,靠山傍海,黄昏的海面美丽壮观,沙滩上散落着点点游人。比美食更重要的是氛围,这里已经具备绝佳的氛围;比氛围更重要的是人,在座的客人有老程、尚伟、杨芸、杨雯、刘钢、娜娜、小舒..都是亲人,平时插科打诨,极有默契。
一餐美食就在这样一个傍晚开始,河豚吃过许多,不外乎红烧或者奶汤,斤两也不很大,半斤左右。而这里的河豚是刺身做法,鱼皮点缀其间,一条鱼有两斤有余。海河豚据说毒性更大,吃起来也更加鲜美。“拼死吃河豚”说的是别人,我们是“拼酒吃河豚”。这里的清酒是加了河豚的肝脏的,混合着泡过,喝起来有了一种冶艳的美,而青岛啤酒是管够的。老程骗我说,原浆的啤酒没有度数,是从青啤厂直接拉过来的,不喝可惜。我这个痛风分子信以为真,开始狂喝..
那一夜,我喝了许多酒,老程也开戒了,喝醉了之后找个地方睡了一个多小时;老宫也喝醉了,我们俩惺惺相惜,抱着干杯,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我诗兴大发,后半程成了我的诗歌朗诵会,老程说:“写得真不错,回头给我发电子邮件。”
那一夜,我与老宫谈美食,谈河豚,我说河豚的肉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河豚的肝脏和精巢,精巢最美,又名西施乳。老宫当即取出一大盘河豚肝脏,一大盘河豚西施乳..人生欢宴不过如此,得意须尽欢,把酒临风,以观沧海,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朝有意抱琴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据说,老宫酒醒之后,心疼了,那些被我们吃下的河豚肝脏、精巢是他一年总产量的三分之一。
老程,本名程理生,40 多岁,我有些忘记他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了。我每天坐他的车子,离开八大关宾馆,去海边,去各个饭店酒肆。老程习惯性地有些驼背,穿着一件 JEEP 的短袖上衣。
我们离开青岛,说北京见。他果然来了。杨雯许诺请他吃东方君悦长安一号的烤鸭,因为这里的烤鸭要比全聚德的好吃许多,那天中午就去了;我许诺请他去一个好朋友家去吃真正的私家菜。我老友黄珂,夜夜在家大宴宾朋,那天刚好给我电话,说那夜的黄门宴是猪头宴,红烧整猪头,里面还加了一些樱桃。樱桃猪头,听上去有点竹林七贤,有点焚琴煮鹤,不是俗路子,而是诗意猪头。我听了之后口水直流,马上转述给老程,老程说约了别人,办点私事。我极力撺掇,老程说,下次下次。
老程周五离开北京,回到青岛。第二天,也就是周六,他们照例出海钓鱼,像带我们去海钓一样。路上有雾,老程没有开车,而是坐在车的后座,也就是他开车时我坐的位置。司机不知怎么的,开在沿海的路上,直接开进了海里。车上三人,无一幸免于难。
老程急着回了青岛,若是他在北京再多停留一晚,就会躲过劫难。他给杨雯算命,故作神秘,秘而不宣,那时我觉得他似乎真的懂一点,像是个大仙,到如今,他真的成了海里的神仙。
他不喝酒,不赌博,在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的时候,还叫我夏天去青岛玩。我再去青岛,所能见到的,不过是空荡荡的海滩。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给他寄我写的诗歌,我还说出版了诗集送他一本,今生已经无缘。高军即将成为奥帆赛评委,或者他在海面上,更能触摸到老程的灵魂。
老宫,你的河豚没有白吃,三分之一的年产量不想竟是送行饭;老程,杨雯请你的烤鸭味道如何,比尚伟带你吃的全聚德是否高妙一成?
人生欢宴,欢宴过后,总是杯盘狼藉,天色即白,你不等到天亮,就消失在夜里。最美的美食总是往事,往事是海边的雾,看也看不清楚。我们一生中有三天厮混在一起,三天的欢宴永不落寞,也从未落幕。当我扬帆海上,我们似乎在一起,你依然不喝酒,使劲抽着烟;当我坐在火车上,你似乎在餐车等我,外面已经黑了,过来喝一杯,或者到火车过道里抽一根烟?我们的饭局依然继续,我们在饭桌上插科打诨时,似乎你在我们身边,头上灯火闪亮,桌子上的烛火微微摇动,我们知道,似乎是你来了,你微微弯下腰,戴着眼镜,朝着我们呵呵笑,就像那天在海滩上,你睡了一会,又回到我们中间。
人生欢宴,欢宴过后,总是杯盘狼藉,天色即白,你不等到天亮,就消失在夜里。最美的美食总是往事,往事是海边的雾,看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