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事怎堪再回首
我从昏迷中醒来，已是两天之后的事情。我好像从一个沉沉的睡梦里醒过来，懵懵懂懂感觉周围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这是哪里？是在几天前那片扯天盖地的雨幕里吗？想到雨幕，我不由想到了那场天灾人祸的泥石流，想到了被泥石流吞噬的柳絮和关云山，心里不禁惴惴地后怕起来：那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哪？若非柳絮突然冲出，打破了自己的犹豫与徘徊，带领抢险队伍冲进溪上抢险救人……
如果按照侯清元下达的指令，继续等待苗书记到现场指挥……
那后果就——就不是柳絮和关云山两个人的伤亡了，而很可能是溪上村的三十几个群众和镇里抢险突击队三十多名干部职工的牺牲啊！假若那样，我该怎么办哪？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不禁想到了这次泥石流的引发原因：难道真如黄明亮所言，是缘于前几年侯清元在“生命谷”里挖了大量矿洞，如今开发旅游，侯清元又建议筑堰提水，结果造成水流倒灌进洞，导致山基发软，遇到长时间的大雨浸泡，最终引发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发生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侯清元就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和罪魁祸首了啊！庆幸的是，虽说牺牲了柳絮和关云山，但是，那种最可怕的结果终于没有出现。归根结底，是柳絮救了溪上村和清溪镇几十个人的生命啊！柳絮是溪上村几十口人的救命恩人，是清溪镇全体干部和五万人民的“福星”啊！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禁激动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柳絮于浊浪之中腾空而起纵身一跃、双手高举小红包袱奋力投向岸边的英姿，仿佛看见了柳絮腾空一跃时扫向岸边的电火闪灼一般的眼神，听见了那一串霹雳切空似的尖利的锐叫……
我的心又禁不住扎扎地剧疼起来。柳絮那电火闪灼一般的眼神和霹雳切空似的锐叫，别人看不懂听不懂，只有我能够看懂听懂啊！那一道电火闪灼一般的眼神，其实是在搜索我寻找我萧剑平，是在向我作最后的诀别，向我作最后的遗嘱啊！那一串霹雳切空似的锐叫，实际上就是三个字：剑平哥——那电火闪灼一般的眼神里有千言的幽怨悱恻，有万语的爱思情愁，但是这千言万语就只凝聚成了一句话：剑平哥！剑平哥这几个字，柳絮过去也曾这样朝我叫过。只是柳絮过去这样叫的时候，只能引起我情欲的潮汐，让我感到意乱情迷心旌摇荡！但是此情此景之下生离死别之时，柳絮再次对我这样喊出来，其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啊！这是何等的情分，这是何等的分量，这是足以令我寸心俱碎肝胆尽裂的情分啊！然而最要命的，还不仅仅是柳絮那道电光闪灼的眼神和那声霹雳切空似的锐叫，而是电光闪灼和霹雳切空的同时，从柳絮手中飞出的那个红色包袱啊！那个红包袱里裹着的婴儿是谁的孩子？如果是柳絮的，又是她和谁的结晶？从当时的情景来看，柳絮在被浪涌吞噬的瞬间纵身奋力一跃，眼睛朝岸上的我射出电石般的火花，口中向我迸出霹雳切空似的深情的呼唤，同时拼尽全力将红毯包裹着的婴儿拼力抛向岸边……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切不都说明那孩子是她跟我萧剑平的吗？她那电火般的眼神，那情深入骨的呼叫，不正是在跟我萧剑平作生死的诀别，不正是在向我作最后托孤的吗？！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呆了：难道那个婴儿真是我和柳絮的孩子吗？完全有这个可能啊！我不由想起了我和柳絮重新和好之后的那次最后的痛彻骨髓欲生欲死的爱，想起做爱过程之中柳絮的百折不挠和疯狂坚韧，想起柳絮的无比主动和从来没有过的动情的泪水……
难道就是在那次疯狂之爱中，我和柳絮共同产生的孩子吗？如果按照时间来算，这是完全可能的事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和柳絮的那次疯狂的性爱，就是柳絮事先预谋精心策划的行动啊！那是柳絮在打算和我分别之时，想带走一个我和她共同创造的孩子啊！现在的问题是，柳絮为什么想要一个她和我共同创造的孩子呢？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排解不掉：那就是柳絮跟我分别之后去了哪里？她是靠什么生存的？她的孩子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生的？她又是什么时候把孩子送回来的？而且又在泥石流就要发生的那天恰巧赶回，不顾一切地冲进山里拼命相救……
最后终于将孩子救出来了，可是她自己却离开了她的亲生骨肉啊！我随着自己的思绪畅想着，不禁更加想念起柳絮来，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柳絮，欠柳絮的情债太多太多……
情思之下，憋闷难耐，竟然情不自禁恍恍惚惚地喊叫起来，柳絮……
咱们的孩子……
我的喊叫惊动了身边的人。几个人立时惊喜地嚷起来：小萧，你可醒过来了！萧镇长，你真把我们吓死了呀！我被说话的声音惊醒了，懵懵懂懂睁开涩酸的眼，看见四面皆白的墙壁和头顶吊着的输液瓶，才明白自己不是身处那日的漫天雨幕，而是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马仕龙和翟宜君几个人正围在自己的脑袋旁，异常惊喜地说话呢！我这才恍然想起那天黄明亮抱着我一起滚下山崖的事情来，不由十分愧疚地问马仕龙，马书记，老黄呢？黄镇长现在情况怎么样？马仕龙笑道，人家黄镇长比你耐摔打，当天晚上就醒了。哪像你，连睡两天都不醒。我不禁摇头苦笑说，比起你们这些“坐地炮儿”，我这“飞鸽牌”真是差远哪！尤其是你和黄镇长，还有老关跟柳絮，我真是对不起你们哪！我也真是想不到……
马仕龙赶忙劝解我，事情已经发生，也不必太难过。其实你在这回抢险救人中的表现，已经足够优秀，已经足以使那些混迹官场的老油子汗颜了。我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马仕龙飘向窗口。窗口下的桌子上有几束姹紫嫣红的鲜花，就问，这两天还有谁来过这儿？那几束鲜花谁送的？马仕龙冷笑一声，苗书记、侯县长还有何书记都来看过你，他们现在对你很关心呢！我沉吟了一会儿，叹道，他们是心里有愧呀！这次抢险救灾中出现的人员伤亡，实际上就是他们造成的，要不是他们的干扰，按照咱们原来的速度和时间冲进去，肯定不会出现任何伤亡的啊……
2．阴阳两隔泪雨流
我又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再也躺不下去了。虽然身上头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脑袋上还缠着纱布，但今天是为关云山和柳絮送行的日子，我无论如何都得亲临现场啊！关云山和柳絮的告别仪式，在县殡仪馆的吊唁大厅举行。我头缠纱布，和司机大张赶到吊唁大厅，里边已经聚满了来向关云山和柳絮送行的人群。我朝人群扫了一眼，发现来的人中，不仅有镇政府的干部职工，还有各村的党员、干部和群众代表。溪口村来的群众最多，尤其是溪上村的群众，几乎全部都来了。他们人人胸戴白花，表情沉痛肃穆，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恸之中。我不禁生出一阵发自内心的感动。吊唁大厅的正面墙上，并排横挂着两幅巨大的黑布，上面分别用醒目的白字写着：“沉痛悼念在抢险救灾中英勇殉职的关云山同志！”和“沉痛悼念在抢险救灾中牺牲的柳絮同志！”横幅下方两侧，分别靠墙摆放和悬挂着一长溜儿清溪镇党委、政府和镇政府各部门以及各村党支部、村委会敬献的花圈与挽联。花圈肃穆，挽联洁白，整个吊唁大厅都是一片凄哀的白色。这满眸凄哀的白色，烘托起一种强烈的悲凄，让人身置其中不由凄然动容。何玉芳和马仕龙将我引到送别队伍的前边，那里并排摆放着两个披着白纱的透明水晶棺。水晶棺内铺满柏枝和鲜花，经过化妆的关云山和柳絮，此时就在柏枝和鲜花之中静静地仰躺着……
关云山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脸庞还是那般棱角分明，面色还是那般黑里透红，只是眼睛圆睁，嘴巴紧闭，似乎被什么事情惹得暴跳如雷，却又强迫自己不能发出半点的声音……
我禁不住一阵心动：老关哥，你有什么火气就发啊！你有什么气话就说啊！我多想再听你骂一声娘，再听你粗声大气跟我吵架啊！可是你……
这会儿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关云山旁边是柳絮的棺椁。柳絮一身绛紫色的碎花风衣，静如处子般地躺在柏枝与花丛之中……
面容还是那张白里透红的一轮满月似的面容，眼睛还是那双眼角微微上翘星星般闪闪烁烁令人赏心悦目怦然心动的眼睛。可是此时，这轮圆月却睡着了，那对星星也被眼帘遮蔽了晶晶的光亮，唯留下一脸奔波的疲惫和完成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安然与恬静……
我知道这件风衣是柳絮出门最爱穿的风衣。每逢我和柳絮一起上山、出差，她就一直穿着这件风衣啊！可是今天，这件风衣为谁而穿呢？她一定知道我会亲自前来为她送行，所以就特意还穿上它，让我重新回忆起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吗？……
我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阵鞭炮声骤然响起，告别仪式开始了。马仕龙主持仪式，首先带领大家向关云山和柳絮默哀三分钟。随后何玉芳宣读悼词。何玉芳几度哽咽。在场的干部和群众跟着何玉芳，向关云山和柳絮三鞠躬。人群里开始有了唏嘘的声音……
马仕龙指挥着在场的人，排成一条长龙，依次从盛放关云山和柳絮遗体的水晶棺前走过，向他们作最后的瞻仰和告别……
人们缓缓从他们的身边逶迤走过，许多人都是想看而又不忍去看，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赶忙扭过头去，捂着脸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我随着何玉芳和马仕龙，从关云山和柳絮的身边慢慢走过……
我多想止步停下，再仔细看一看老关哥和我的柳絮啊！可是我不能啊，更不敢多看一眼，就低着头匆匆而过了！如果我止步停下，多看一眼，情感的激流就会冲破我的眼帘，让我泪如雨下……
老关哥，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吗？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你曾经一再帮助的萧老弟！柳絮呀，你就这样寂静无声地走了吗？你能不能醒转过来，再向我绽开你那曾经给我无数次心灵慰藉的笑颜？李二孬一家披麻戴孝，全部扑倒在关云山的玻璃棺前悲哭着……
李二孬抱着关云山的玻璃棺号啕大叫，关主任哪关主任，你完全是为救我妈死的啊！我以前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真是错怪你关主任了啊！真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好人哪！我李二孬真是瞎了眼，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啊……
我站在人群中间，难抑心中肝胆俱碎。我多想像关大嫂和李二孬那样，跪在关云山的水晶棺前抚棺恸哭，以表达对老关哥一年多来眷顾自己的感念之情……
我多想像柳絮的奶奶一样，伏在柳絮的玻璃棺前拍棺号啕，以感谢下乡以来柳絮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和鱼水之情……
可是，镇长的身份和其他诸多的顾忌，让我不能这样做啊！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悲痛，欲哭无泪，万般无以言表的汹涌情愫汇成两句无声胜似有声的呼喊：老关哥——你一路走好啊！柳絮——你一路走好啊！
3．迟到的情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