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又一次轰动州河地面,人们到处传说着金狗的事迹,说他是官僚主义的克星。到后来,越传越奇,说金狗之所以这般响当当、硬邦邦地做一颗铜豌豆,使那些官僚主义咬不动吞不下,哭不得笑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是因为金狗不是人,是怪胎所变,是前世“看山狗”所托生。于是,人人争寻“看山狗”!但“看山狗”怪就怪在州城没有,白石寨没有,而深山没有,老林里也没有,唯独在两岔乡的仙游川一带。便有好事者就捕捉了那鸟在市场兜售,价大得吓人,竟一只换一头奶羊。可买来的“看山狗”离开仙游川的山林,囚于鸟笼之中却不吃不喝,日夜鸣叫,全都蹬腿而亡。因此,州河两岸所到之处皆掀起“看山狗”崇拜热,家家中堂上的“天地神君亲”牌位左右画上了“看山狗”图案。再到后,在门框上画,说是拒神鬼于门外,在牲畜棚上画,说是镇狼虎得安宁,病疾者装一张画纸,可禳灾祛邪,远行者装一张画纸,可吉星高照。以至白石寨、荆紫关、州城的那些卖鼠药的小贩也挂起招牌是“看山狗灭鼠剂”。
金狗哭笑不得了。
他毕竟仅仅是一个记者,工作单位又在白石寨县委管辖的记者站上,声名鹊起,使一些人不得不重视他,也更使他在往后的工作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但凡他写了什么报道,不管是表彰性的还是批评性的,皆会立即有人上书报社,控告说严重失实,且又有人以他的名义给一些单位和人去警告信,这些单位和人收信又呈转于白石寨县委和州城报社,便证明他以记者的身份在下招摇撞骗,胡作非为。
金狗对这些情况,有些清楚,有些则不清楚。当报社领导封封转来这些控告信件给他后,要他注意影响,考虑是否由白石寨的记者站调到报社机关来或者到别的县记者站,金狗向领导申辩他的清白,请求正因为这样,他要继续留在白石寨!
到了九月,也便是金狗三十五岁了,来年就是门槛年,小水早就提出要给他过一过了,且声明:要过就要大过一场,她要发动更多的人给金狗送虎头帽子送虎头鞋,送红裤衩和红腰带,保佑他在人生过半的关键年头消灾灭难,万事如意,大走红运,力争成亲立家!而她自己,则已着手买了一块红绸布做了肚兜,日夜精心地在上边用五彩画线刺绣一个“看山狗”图案了。
这天,金狗又收到一堆报社转来的信件,大都是各地群众所写,有些是溢美颂扬他的,有些是求他申冤的,有些则是恶毒咒骂的。看到最后,有一封竟是州城的石华写的!他大吃一惊:她怎么会来信了?!自他那次从她家出走后,他每一次去州城再没有去过她家,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信件给她,紧张的生活使他竭力在遗忘过去,遗忘这个女人。但金狗确实是多次梦见过她的,常常半夜醒来便没能入睡,呆呆地坐在床上到天明,甚至激情震动,烦躁无法排泄,他一个人走出到寨城外的某一黑暗之处手淫,而又以此在睡眠中遗过几次精,弄得心神灰沉,精神萎靡。他痛苦地咒骂过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搧打着自己的脸,恨自己的无能和卑劣!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自控,金狗终于战胜了自己,他坚强起来,身心也康复起来,发誓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再去见石华了!如今信的到来,使金狗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站起,大口喘气,他不得不又翻覆起过去的一切,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神差鬼使,是缘法,是命运了!
信写得极长,虽然错别字满篇,但感情真挚,令人不能静读。先是一股脑的埋怨,甚至骂他不懂得女人,不懂得人的感情,后是叙述了她如何打听他处境的苦楚,新近听人们议论他又参倒了白石寨县委田家派的事儿,才得知他现在的情况。接着,就大写她现在对他的思念,说他们夫妇怎样在饭桌上谈起他,结果使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怎样在夜里谈起他,结果大睁着眼睛守候到天亮。信的后半部分介绍了她的近况,说她已和那一位曾经看上他但他却拂手而去的女子一同调到另一个民办的公司,这个公司是如何气派,在省城也建立了一座贸易大楼,结识了一大批省委、省政府的高级领导干部的子女,这里边有的人相当糟糕,是没有在政治上捞到什么官位了,就来大发经济财的,什么胆儿都有,什么手段都施,花钱大方如流水。但在这一层人里边,也有些能干的人物,消息灵通,精明而有思想。她说她认识到中国的事情是离不得高干子弟的。
“你几时到州城来,一定到我家来啊,我介绍你认识几位。说老实话,你是我社交中认识的一位有才干使我动情的人,但你的身上有小农经济思想,有一种无形的但沉重的东西束缚着你,严格讲,你不是个政治家!( 请不要笑话我运用这些名词,这都是向高干子弟学来的! )你与我的交往,你突然离开报社到记者站去,又莫名其妙地从我家走掉,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金狗读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石华说的是对的,几年不见,石华真的是得刮目相看了!他不觉又想起了曾在仙游川渡口上碰见的那个神秘的考察人。是的,他金狗不是个政治家,他只是一心想当一名真真正正的记者。他并不后悔当时离开州城,甚至是庆幸,如果仍待在州城,他与石华的关系继续发展,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而他的一切抱负就全部毁了!石华,我到底不是高干子弟啊,我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最无能为力的农民儿子!我只是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信的最后一节,石华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公司和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最近有了联系,她是在省城的一次宴会上见到并认识了雷大空,本来他们公司要和山西一家林业种子公司做一笔生意的,但因谈判不成,转让给雷大空他们了。雷大空很是感激,交谈中她才得知他与金狗是同乡、朋友,得到了详细的金狗近况。自此,金狗才明白了石华为什么会直接把信寄到记者站来,心里说道:这个世界也真太小,山不转路转,什么事也不能隐匿,什么人也不能躲避过呀!
这天夜里,金狗失眠了,石华的来信,使他认认真真地思虑起自己的婚事了。在白石寨,像他这样大的小伙子没有成亲,已经寥寥无几,在仙游川、不静岗,比他小几岁的同辈人几乎个个成家有了孩子。国家的政策是生一胎的,如果没有限制,他们就会像下猪娃一样生下三个四个。他们负担沉重,日子拮据,但做了父母的小男小女虽然衣着肮脏,头蓬面污,而他们有他们的乐趣,来取笑那些光棍们做人的寡味。画匠,金狗的老爹,忍受不了村人的奚落,曾经在寺里一边作画,一边伤心落泪,他不止一次给金狗捎书带信,要他快解决自己的婚事。可金狗到哪里去找呢?金狗现在是吃公家粮的人,是声名赫显的记者,他不能从山上砍荆、从鸡屁股里掏蛋来赚钱为自己筹办婚事,不能提上四色大礼求媒婆去定谁家的姑娘,金狗是完全可以自由恋爱了,以至任何媒人都不来打问金狗的婚事,认为在他的屁股后是一群一群像过队伍一样多的姑娘在追着围着。可是金狗却一个谈心的姑娘也没有!
仙游川的人,甚至白石寨的人都不相信金狗没有对象,而知道实情的,则又在暗地骂金狗眼头太高。金狗也自问过:这怪谁呢?经历了小水、英英和州城那个石华,金狗痛恨着自己的过去,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接触任何姑娘。今晚心绪烦乱,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走在了大街上,向城乡贸易联合公司而去,直到了他十分熟悉的这条街巷,看见了当年做铁匠铺的那几间门面,才意识到在他的心灵深层占据位置的仍还是小水。
小水近来气色很好,身子也一天天胖起来。那天晚上,已经是十二点了,雷大空告诉她:金狗把田有善和田中正参着了,各自受到党纪行政处分了!小水“啊”了一声,就放声大哭。这一哭,使雷大空如坠五里雾中,说:“小水,你哭什么呀?这么大的好事,你应该笑啊!”小水还是哭,还是哭,满公司的人都跑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小水就哭着说:“我这在笑着呀!我这在笑着呀!”雷大空才知道她是高兴得过分了!她详细问了处分的情况,就说:“咱俩到我金狗叔那里去,他知道不知道?”大空说:“他一定先知道!”小水说:“那咱去聚聚!大空,金狗叔行啊,他真起了作用!人都说中国的事难办,你没个后台靠山你别干成事,可金狗叔却干成了!”两人连夜来到记者站,把已经睡下的金狗又叫起来,三人喝酒,她竟喝了四大盅,有生以来的最大量!她说:“金狗叔,你是替福运把冤申了,他在阴间里也会保佑你的。他也算死得值得!”三人就跪下来,叫着福运的名字,将三盅酒洒在地上。
这夜,金狗默默来到贸易公司的门口,小水房子的灯还在亮着。她差不多快要绣好那个有“看山狗”图案的红肚兜了,突然左眼皮嘣儿嘣儿地跳。她揉了揉,再低头绣时,那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就捏了针在那里呆想:右眼跳烦恼,左眼跳客到,这么晚了莫非还有亲人来?她笑了一下,又绣起肚兜,但心里老是慌慌的。就开窗让风进来,让月光也进来,清静清静她的那颗心了。一开窗,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立即就叫了:“金狗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金狗脸刷地红了,他庆幸月光下看不清的,想走掉,已来不及了,就说:“我……才路过这里。小水你还没睡吗?”
小水喜欢地说:“金狗叔,快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说左眼皮一劲儿跳的……”
金狗走了进去,小水便把茶沏好了,问到哪儿采访去,怎么回来这么晚,吃过晚饭了吗?金狗胡支应着,小水就说:“来了正好,我还说明日一早去你那里,问你捎不捎东西的,我回一趟仙游川去!”
金狗说:“要回去,想伯伯了吗?”
小水说:“也有这层意思,天气慢慢转凉了,我给伯伯做了一身夹衣,要给他老人家送去。再是长时间没有回去,田有善和田中正受了处分后,我还没有去福运坟上给他说一声的。更重要的还是公司的事哩,大空前几天到荆紫关去了,他是通过州城一个公司联系到山西一宗生意,采购了十多吨松树种子。今日来了电报,让我到两岔镇找蔡大安,请河运队把松树种子运到白石寨,然后山西来车拉运。”
金狗笑着说:“小水能搞了外交了!敢去和田中正、蔡大安他们打交道?!”
小水说:“我怕啥?你都敢把他们参得受处分,我现在还害怕见他们吗?我小水不怕了!我是以公司名义和他们谈生意的,我刚巴硬正的!”
金狗说:“行,小水真的变了!”
小水说:“再说,福运这一死,我再软软弱弱的,那还有我这寡妇活的路吗?”
说到这里,小水见金狗低了头,神色黯然下去,就又故意笑了一下,说:“那你给家里捎什么吗?你老不回去,上次我到两岔镇,见到你爹,他老人家一说起就埋怨你把他忘了!”
金狗说:“我不愿意回去,人上了年纪,说话啰嗦。”
小水就正色说道:“金狗叔,我知道你爹的心思,他总操心你的婚事!我也说一句你别上怪的话,你的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我知道在这事上你伤了心,可也不能老这样下去,要是找上一个合适的,或许会忘掉过去一切哩。”
金狗没有言语,灯光下看着小水,小水也正凝眸看他。后来小水就低了头,去给他倒水,身子扭动着,显得那么臃肿,笨拙,他突然又想起了福运,脑袋就沉沉地垂下了。
小水将水倒了端来,两个人又相对而坐,没有言辞,电灯明晃晃地照着。
好久的沉默,金狗终于苦笑了笑,说:“小水,你在这儿还好吧?”
小水说:“还好。”
金狗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干什么重活,有什么要办的事,你来给我说是了。”
小水直愣愣看着金狗,看着看着,眼泪就一颗两颗无声地流下来。
小水去了仙游川,和蔡大安谈妥了河运松树种子的事宜后,就在家住了几日。韩文举穿上了夹衣夹裤,小水又替伯伯缝做了棉衣。往年这时,小水是坐在炕上做棉衣,先给伯伯,后给福运,再是替大空缝制,如今伯伯的棉衣做好,却就没有事了,她不免想到那个又丑又憨又令人疼怜的福运,他永远也穿不上她缝制的棉衣了!小水从柜子里翻出去年冬天福运的旧棉衣,抱着就哭,哭过了就去商店买了一刀麻纸,为福运叠做了一套纸衣,塞上棉花,拿着去往山顶的坟头,一边说着田有善、田中正处分的事,一边点火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