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他先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准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看看,真真正正了解一下山村群众的生活实际,然后三天四天后再返回县上去。他在饭馆刚刚吃完饭,不想就碰着一个人,叫石虎的,两人手拉手在饭店门口大呼小叫起来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队上的战友,当年一块复员,现分配在这个镇的乡政府当文书。数年之后,金狗竟在这里遇见了战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他们互诉着别后的思念,谈论起复员后各自在社会上的苦闷和碰壁。石虎很是羡慕金狗竟成了记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笔阐述对社会的看法了。金狗却连连摇头,告诉战友,以前未到报社,他也是这种看法,现在当了记者,才明白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谈起这次到东阳的任务,但他却发觉实际情况与领导谈的大有出入,为了真正了解,他才这么摆脱了书记一个人行动了。石虎便立即自告奋勇,要做金狗的行动向导,他提供了几个村,介绍了山村群众还存在许多困难户的情况,吃罢饭就出发了。
在往一个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将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让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说:“我这夹克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我又用的是电子打火机,不好接近群众的。”
石虎就笑了,说:“这你才错了,现在的山里人可不比先前,你穿得烂了,和他们一样,他们就认为你不是个大官,解决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给你讲真话了!”
进了村子,一所三间屋的高高山墙下,四个人一溜儿坐着。太阳似乎离这儿很近,洼地里一切朗朗光辉,时值正午,鸡儿并没有叫,狗也未咬,寂静里只有远处的山溪里水在石罅里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里偶尔一声的牛叫,悠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说:“没出去做做生意吗?”
回答几乎是生气了:“钱不扎手的,你给找门路吗?”
这种冷漠的、正话反说的、以语相讥的口气,使石虎大为恼火,跳起来吼道:“是吃了戗药吗?我是乡上的,这位是州城报社来的大记者!”
这些人的眼睛方睁大开来,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来默默走了,三个也随即站起来走了。山墙下,空留着暖和阳光和一排石头,一只带领六七个小崽的肮脏的母猪在睡眠中翻动着身子,一阵哼哼,也咕咕拥拥地从墙根处的草窝里走掉了。
石虎有些难堪,自我嘲解地说:“这里民性生硬,听不来好歹话的。我领你往山洼脑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认识的。”
到了山洼脑,这是一处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一面对着沟道,三面围了土包,房子就盖在正中。屋前的一弯地里,有两个人在锄豆苗。石虎叫了一声,一个赤身的老头看了一眼,又无言劳作,一个穿件长过膝盖的老婆子手遮了额头往这边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书啊!哎呀,你两年没来了啊,你把我们全忘了,现在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了!”
那老婆子边说着竟走过来,丑陋得不堪形容,还在唠唠叨叨地埋怨,全不胆怯。石虎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国家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们家也该……”
老婆子说:“现在不救济了吗?我这衣服,还是前年救济款下来你送来的,可两年了,公家狗大个人也不见来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瞧瞧这衣服,烂得能穿到身上吗?没钱买牛,没牛就没粪种甜甜地一天三顿人也吃甜甜饭!你瞧我这脸,你以为是胖了吗?肿的!你瞧瞧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现一个小坑儿,久不复原。后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会拿出一笔钱来救济她的。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一说一劝,金狗先觉得好笑,后来心就沉沉地难受,一个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场院来。院子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污水腐草鸡屎猪粪,太阳光下,蒸发的酸臭味窒人气息。他推开一扇屋门,里边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久,才发现屋内几乎空荡,唯靠墙砌一个偌大的石板仓,堆满了麦子、包谷、洋芋,石仓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后是锅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锅,两只海碗没有洗,放在门后的石板炕上,炕头有一床乌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为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还张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像面极旧,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两边的对联却很新,但并没有写字,是用烟墨涂在碗沿上按下来的每边五个大黑圆圈。
半个小时之后,石虎终于摆脱了老婆子的纠缠,来对金狗说:“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是不怯胆的,没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是不怯胆的,这些山民无知就无畏,他们见了国家干部会死缠胡蛮的!”
金狗说:“无论如何,这些人太穷了!”
石虎说:“是太穷了。”
说完,两个人再没话可说,他们全不盯视对方,竭力将目光放远,瞧望起远处山包上的一棵枯树,枯树上一尊寂寞的乌鸦。
接连两天,这位乡文书带领了金狗,走访了四个村庄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状况不同,水平存异,但突出的印象是:在这偏僻贫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农民还没有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的生活与州城居民不可相比,与东阳县平川地带的农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这样深入走访,脑子里愈是混乱,他不知道这次写作任务怎样完成,已经预感到这次采访将会以失败而告终的。
石虎曾经问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吗?”
他回答是:“报道致富的典型,东阳县或许是有的,甚至还不少,但这种典型,全国各地都在抓,我想别的省别的县的典型一定会比东阳的更能说明问题。但是,东阳县存在着的一部分农民还在饥贫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问道:“这些你能写吗?”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复,他知道一个报纸的功能,更知道当今社会的结构和社会中人的心理结构,这种直接的报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许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东阳县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县委领导不切实解决又不向上反映,而还到处吹嘘自己帮民致富的经验呢?这种一级哄一级的虚假现象竟这么严重,而永远让那些农民泡在饥贫的苦难中吗?
金狗在构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动笔写了整整三页的提纲。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里,石虎的媳妇竭尽一切力量顿顿为他摊饼烙馍,吃饭时那媳妇却领着孩子早早出门避开了。先前金狗并不晓得这其中原因,在一顿吃饺子时,金狗狼吞虎咽吃下两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谷面漏鱼儿吃,他说他最爱这漏鱼儿,媳妇再端一碗饺子上来,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里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却推托肚子疼,让媳妇将剩饭端下去了。金狗忙问石虎肚子疼得厉害不,石虎笑着说:“胃上有点小毛病,过会儿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当金狗去厨房取火柴抽烟时,却发现两个孩子正在厨房分着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饺子,你一个,他一个,各自数着自己碗里的又去数对方碗里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过来训斥着石虎说:“石虎,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么瞒着我给我尽吃好的,你让我得噎食病吗?!”
石虎突然脸色十分难看,嘴哆嗦起来说不出一句话,双手抱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唉声叹气了。
金狗决定暂住到乡政府去,无论如何不给石虎家添麻烦了。石虎却一把抱住他,说:“战友没出息,把日子过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咱以后做家常饭吃吧。去乡政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纲我已经偷看过了,你要写那样的文章,乡政府谁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让老战友这稀饭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里。
他说:“石虎,你是害怕县委书记事后追究下来吗?”
石虎说:“东阳县山高皇帝远,它比不得你们白石寨县啊,县委书记是一县之主,他就是东阳县的毛泽东哩!那样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写,我之所以领你去看看实情,是要你们这些上边来的人真正了解下边的情况,可万万不能把它写出去,东阳县毕竟还是社会主义的县,总不能暴露它的阴暗面吧!”
金狗没有回答石虎,也没有给他讲各种道理,当天下午他就搭班车返回东阳县委了。石虎千留万留没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泪要金狗不要为他说的话生气或见外,也为他没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内疚抱歉。金狗说:“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但请你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牵连你的!”他和石虎紧紧握手的时候,一只手将早准备好的一卷三十元钱塞进了石虎的口袋里。
回到东阳县委,面对着整整三页的提纲,金狗却写不下去了!他虽然可以只字不提这次下乡由石虎陪伴介绍可以叫石虎作证的话,但这样的文章能不能问世?问世后报社的态度如何?东阳县的态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经济、文化界的态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涂了,迷惑了,变得心烦气躁,他只好决定赶快逃离东阳县,先回报社口头汇报,取得组织的允许后再动笔吧。
但就在这天下午,一封来信将金狗又封在了东阳,改变了他逃离东阳的念头。信是英英写来的,这个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会将信寄到东阳县委来。信中,她又以无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来信,第一次使用了“亲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写道:“现在,我们的关系将会永远亲密无间了,因为谁再也不会从中破坏了。你知道吗?白石寨铁匠铺里的那个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骂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经与福运结婚了!”信的内容,如烙铁一样烫得金狗心惊肉麻,但他没有叫,也没有跳,默默地将信丢开,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铁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对着四堵雪白的石灰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说:“这下好了。”
他从容地点火烧了来信,取了脸盆到屋外的水池子里去舀水洗脸,但在走出门后,却一个跟头跌倒了。
此时的后院,正好空寂无人,金狗没有立即爬起来,泪水肆流,呜呜泣哭。哭声中,麻子铁匠的形象,小水的形象,过去的一幕一幕全出现在脑海里,他感到无限的悲伤和内疚,觉得麻子的死,小水的结婚,是对他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和惩罚,使他背上了偿还不清的罪恶负重。当他与英英确定了关系之后,他清楚小水是会另嫁别人的,他也盼望小水能很快嫁了别人而减轻和解除痛苦,但一旦事实如此,金狗却无论如何受不了!现在,死的永远死了,走的彻底走了,这一切的遭遇全都是因他而致啊!为了他金狗,为了他金狗的事业,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但英英竟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英英的形象在金狗的心目中变得令人厌恶。
这天晚上,金狗在胳膊下夹了厚厚一沓稿纸,又去街道商店买了一串鞭炮,一个人走到了县城后的山坡上。月光迷蒙,树影憧憧,金狗将稿纸放在地上,掏出十元一张人民币,在纸上拍打了,给麻子铁匠焚化,他诚心地祈愿麻子铁匠平安走过阴路,灵魂得以安宁。接着就鸣放了鞭炮,这鞭炮是他为小水放的,他遥祝她往后的心身健康,家庭幸福。鞭炮很脆,一个一个爆着巨响,但他听不见其声,只看见火光中纸屑散了,飞了,直到最后一个在手中爆裂,打飞了手心一块皮肉,才感觉到手和心像剜去了一般灼痛。
夜里回来,他给小水写信了,他以为小水还住在白石寨铁匠铺,信上陈述了他的心情和祝福,希望她永远仇恨他而又能理解他。随后将钉在衣服上的小水送给他的那枚纽扣轻轻从第三个纽眼上撕下了,用红绸布包起来装在口袋里,连夜上街将信塞进邮筒,回来就动笔写关于东阳县的报道。题目是:“不要忘记还有一部分山区农民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副题是:“东阳县调查纪实”。金狗深感到一个记者,一个从州河上来的年轻人的责任。麻子铁匠和小水为什么如此结局,他们都是为了他,为了他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而为百姓说话的人。金狗现在是记者了,能说话了,他金狗就要说!
金狗一直写到天亮。
翌日中午,县委书记从乡下挂电话给金狗,询问金狗几时回县的,在下边看到了些什么,这批报道准备怎么写?末了很关切地问:“生活适应吗?让你多受委屈了!想吃什么,你就告诉办公室主任,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会尽力而为的!”
金狗说:“书记,这里什么都好,文章也开始写起来了,只是材料还不十分充足。”
书记说:“你找那几个干事吧,他们都是写材料的,就说是我讲的,一切满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