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想:好端端一个社会,风气怎么竟成这样?在州河,觉得两岔镇不好,白石寨不好,州城里却也是如此!金狗实在是愤怒了,热血冲脸,面红耳赤。那同事竟笑了,说:“你这一怒,也就怒出你的幼稚来了!什么叫社会,这就是社会!咱们做记者的,说起来什么官也不是,可一般官却怕记者,若依这点优势也去捞些什么便宜,捞是捞得着,可咱不干,那太辱没了良心,咱只能利用这点儿尽力去为百姓办一件两件好事就是了。今天咱回去写一个东西在报上登了,毕竟会刹一刹这种勒索风的吧。”
金狗觉得这话有理,似乎又没有多少理,但这篇报道发表以后,果然引起州城领导的注意,进行了打击“水霸”、“电霸”、“税霸”、“路霸”的整顿工作。当那个饭店的领导亲自又赶到报社当面向他们致谢的时候,金狗似乎悟到了冲动和激情,太直太烈,这诚然是英雄的行为,可现在却不是产生这种英雄的时代了,阳刚之气太盛,不但不能干成自己要干的事,反倒坏事,而甚至使阳刚沦变为一种窝囊。金狗跟着这些老记者,终于意识到这些老记者之所以受到重用而颇有声望又切实为百姓办了好事,他们的生活里全是充满了一种“活鬼闹世事”式的幽默。
这月月底,报社里需要一个人去东阳县采写一批山区致富的大型通讯。这是东阳县委书记亲自到报社来要求的,他介绍了他们县上许多情况,总编十分感兴趣,觉得可以树立典型大做文章。但是,任务派给记者部,许多老记者却借故家中有事一时不能走开,推托不去。这些年来,因记者都不愿意到边远山区县去采访,各县就成立了记者站,硬性派记者去那里驻站,一年一轮流,轮流都找理由推托,去了又都不安心,慢慢各县的驻站记者就全换成当地人,将一些通讯员转正为记者了。东阳县属这些边远县中最偏僻也最贫困的一个,记者们不愿去,让当地那些人写吧,东阳县的书记不信任,报社的总编也不信任,于是,金狗便自告奋勇去了。金狗是从州河岸上来的,他知道山民致富的艰难,真希望那里果真有了好的经验,他就可以告知老家的人如何去效法了。
临出发的前一天,英英又来了信。这信写得十分长,已没有了慷慨激昂的语句,声声似乎是在向金狗乞求,乞求中又时时透射出一种针刺。她在追问金狗:为什么不回信呢?即使工作太忙,也不至于连几句话的短信也不写吧?她末了直接把事情说破:知道金狗心中留恋着小水的旧情,但是,已经对不起了一个小水,还要再伤害另一个女人的心吗?金狗面对着这封信,心肠软了,只好第一次给她回了信,但信上只讲了他来到州城报社的情况,讲了他将去东阳县采访。写完给英英的信,他又给白石寨铁匠铺去了一信,这样才觉得心理平衡。他给小水的信中,再也不能使用那些“亲”呀“爱”呀的字眼了,他向小水诉自己的内疚和痛苦,结果就写成了没有结尾的信,塞进了邮筒。这一夜里,金狗一人来到了州城南门外的树林子里。
他需要一块清静之地来平复自己的心绪,可树林子里,一对一对少男少女在其中约会,他们坐在那石椅上、大树下、草窝里,金狗一看见那儿停着两辆反射着月光和远远的路灯光的自行车,他就知道那附近是爱情的禁地,便绕开走过。他安静不下来,耳朵里尽听到悄声悄气的嘀咕,哧哧咯咯的笑声,也有大声的吵闹,有哭,也有动了手脚的厮打。爱情到底是什么?金狗在那嬉笑声中体会到爱的甜蜜,在哭闹声中更知道了爱的虚伪、欺骗和不堪的庸俗丑恶。一股无名之火就从心底产生,无法排泄,当突然听到一声锐叫“抓流氓”,接着是一片厮打声时,他饿虎扑食一样进去揪住了一个逃跑的年轻人,拳头雨点般地擂下去。原来这小泼皮潜藏在树林子里偷听一对恋人的情话,妒意顿起,竟用石头暗中砸伤那男的肩头。金狗将小泼皮摔在地上,看着他口鼻出血不停求饶,他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在树下站也站不起来了。
13
州河发过大水之后,小水再也没有见过金狗。多少天来,人们纷纷议论这场洪水,震惊州河还有这么大的能耐,洪水暴起,竟险些将州城、白石寨淹了!金狗发水时还在不在村子?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能去问,间或河运队的人从寨城南门外的渡口到铁匠铺来,拿了鱼提了鳖,只是强调补养小水身子时,她就知道金狗是到州城去了。
小水自此一直穿那件没有第三颗纽扣的衫子,即使风再大,刀子般地直往怀里钻,她也不愿意换别的衫子或者重新在这件衫子上钉上纽扣。在恍恍惚惚的境界里,她似乎觉得这第三颗纽扣不在了,自己的一颗心也不在了!常常丢三忘四,明明要去某一处取什么东西时,到那一处了却忘记了该取什么,甚至在给爷爷和福运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记不起还要说的一件事。这个时候,她是多么恨金狗呀,但常常恨过之后,她就更觉惶恐:咒人会把人咒死的,她这种怨恨会不会给金狗带来灾难呢?她甚至怀疑过自己以前是不是看错了也爱错了金狗?但这种想法才一泛上心头,她就马上打消。
当她一个人待在某一处情不自禁地说道:“金狗,你学坏了,你这坏金狗!”却立即默声祈祷,永不愿他真是学坏了。小水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那一脉情思啊,虽然金狗离开她走了,将永远属于另一个女人了,但她怀念着往昔的情谊。这情谊有什么错吗?它是纯洁的,真挚的,常忆常新的,似乎就是她从此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值得咀嚼!让金狗再全心全意地来爱她已不可能,且这种奢望在小水看来已近于荒唐甚至可耻,但是她愈来愈多的体会是,被别人爱是一种幸福,而爱别人则是一种更长久无限的幸福!她偷偷给金狗写过三封信,却一封信也未寄出,只是在过着一种将痛苦炮制成幸福的单相思的日子。
小水明明是绝望的,但使自己也惊奇的是每天早晨一经从炕上翻起就产生一个念头:金狗突然要给她来一封信的!
但金狗没有来信。
这种令人心酸的情景,使麻子外爷和福运凄凉之极,也惶恐之极,他们想方设法劝慰小水,但这个时候小水却矢口否认。后来她就在外爷和福运面前竭力掩饰自己,故意在打铁之余、吃饭之中,说这样那样的趣话麻痹他们,也同时麻痹自己。斜对门的一户人家儿子娶亲的那天,巷道里拥满了许多人,外爷和福运都跑去看热闹了,小水没有去,她拒不住锣鼓鞭炮的诱惑,但隔着窗子玻璃看见那一对新人从大门口进去的时候被台阶上的人将一把一把彩纸屑撒在头上,她又禁不住触景伤感,潸然落泪。福运回来了,她立即背过了窗子,福运说:“小水,你没有去看吗?”
她说:“看了,好热闹哟!”
福运再说:“你眼睛怎么啦?”
她慌口慌心起来,说:“是红了吗?刚才迷进一个小飞虫,揉的。那新媳妇可漂亮,晚上咱去看闹房吧。”
福运再笨,他却知道小水又在哄他了,且后悔自己不该说出那种话来。就不再做声,默默去后院叹息。
小水为了不让福运看出破绽,她又偏轻轻地在前屋哼花鼓小调。福运受不了这小调,又过来说:“小水,你不要唱了,下午咱们到河边转转。我好久没到州河去了,怪想船上的人哩!”
小水满口答应,她为这憨人的用意差不多又要感动落泪了。
下午到了河边,渡口上并没有停着仙游川的船,两人就到了渡口下边的湾里,福运想给小水说些什么安慰话,但他口笨,不知怎么说,就说:“小水,你爱吃螃蟹吗?”小水说:“爱吃。”他就去揭水边的石头,果然捉到几只。福运就又去揭掀那一片石头。小水说:“咱又不是南方人讲究吃这些,捉几只玩玩就是了。”福运说:“你不是爱吃吗?我有力气的,我能捉好多的!”又撅了屁股揭掀石头,弄得一身水一头汗。
这时候,湾子里的村口走出一个人来,穿一件黑色长袍,光着脑袋,飘飘忽忽而来。小水说:“福运,那不是不静岗的和尚吗?”福运看时,果真就是,两人就把和尚叫过来了。
小水说:“和尚怎地到这儿来了?”
和尚说:“阿弥陀佛!我是云游来这儿化缘的,到了那村子,村人求我算卦看相,一住下就耽误了半天。”
福运突然喜欢道:“和尚,人都说你算卦看相好,你给小水看看!”
和尚说:“小水还需要看吗,她好着的。”
福运说:“小水当然好!你给她看看一生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我给你钱的,要吃的,这些螃蟹都给你!”
和尚说:“罪过,罪过,你怎么杀生这些小东西! ”
福运就嘿嘿笑着,为了讨好和尚,也便将螃蟹又丢到河里去。小水也说:“和尚你真看看,我信得着你的。”
和尚就瞅着小水问道:“你是属啥的,几月的生辰?”
小水说:“属羊的,九月初十半夜生的。”
和尚沉吟了半日说:“女属羊,命不强,九月羊,草叶黄……”
福运就急了,说:“和尚,你看看她的婚姻大事!”
和尚说:“小水什么都好,就是鼻梁上有一颗痣,这痣偏上一点就好,偏下一点也好,而在中间,这就是一生力单,运气也算来得比别人多却不能抓得到手啊!”
福运脸就难看起来,说:“你怎么说这没劲的话!”
小水说:“让和尚说,有啥说啥。”
和尚愣了半日,就微微闭起双目,一边捻着脖颈上的佛珠,一边就念念有词地说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说得小水和福运都莫能解,要询问时,和尚却一脸高古之态,起来阿弥陀佛一路远去。
福运很觉懊丧,朝着和尚的背影唾道:“这秃驴糊弄咱的,一口胡说!”
小水却沉沉静静地坐在那里,喃喃地连说了三遍:“这是命,福运,这是命!”
自小水信起这和尚的话后,小水竟异常地平静了,她既不怨恨了金狗,也不为金狗的离去而悲痛了,她能吃,也能说笑,完全是正常的小水。这变化使福运也莫名其妙,他先是在铁匠铺当着小水的面咒和尚秃驴,后来倒觉得小水一天天胖起来,脸上有了光彩,就又夸说和尚的好处。小水情绪好了,福运也浑身是劲,眼里有活,手脚勤快,铁匠铺里渐渐产生了平和安然的气氛。
一天晚上,抡了一天大锤的福运已经在厨房的床上睡下了,突然听得前门口有人叫小水。门响了,听见小水在惊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这儿来了!”随之就又听见小水叫外爷:“外爷,你醒来,你不认识吧,这就是英英,仙游川的,我的同学!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铁匠铺的,你把瓜子儿装在什么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吃过饭了?”英英说:“这么晚了,我还能不吃?咱这地方人都穷,迟早见面总是问吃了没有!这是铁匠爷爷吧,早听爷爷的大名了,只是没见过。
爷爷已睡下了?”一阵咳嗽,麻子师傅在说:“哟,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儿?”英英说:“爷爷认得我叔吗?”麻子外爷说:“认得,你叔谁不认得!”英英说:“我来时,我叔让我问你好呢!”师傅说:“好,好。”咳嗽得更厉害。小水说:“外爷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这铺子窄狭,乱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英英说:“还好,你们做有浆水菜吗,寨城人也吃浆水菜了。”小水说:“做有,这铺子里浆味是有些大。给你沏一杯茶吧?”就听见小水喊道:“福运哥,你醒了吗?英英来了,你起来,咱给英英烧水沏茶吧!”福运在心里疑惑:英英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吗?还是故意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嘲弄讽刺小水的?便装着才醒,穿衣过来。
英英说:“吓,福运怎么睡在这儿?是从河上来的吗?”
福运说:“我早不在河运队了,给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贵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到这里来?”
英英说:“我和小水是同学,关系可好,先头她常到我那儿去,我们还在小煤油炉上下过挂面吃!”
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处吃挂面的事,低声问:“英英,我金狗叔好吗?”
麻子外爷在炕上便大声唾了一口痰。
英英说:“他好!已经到州城去了。他现在是鲤鱼跳了龙门,给咱仙游川,给咱两岔镇,给咱白石寨争了光哩!”
小水说句:“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灯影地去,理额上的头发时,无声地将发酸的鼻子捏下一点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运烧了两碗开水,沏茶给师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说:“英英好本事,跟着大记者,以后就是双职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寻饭吃了!”
英英说:“这也得了大伙帮他!他到我那儿去,还不亏小水吗?虽说后来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还是小水,将来我要给金狗说,一定谢小水媒鞋,买一双皮革的!”
麻子外爷在炕上虚汗直冒,恶了声说:“我小水没钱,打赤脚着哩!”
英英似乎并未解开麻子的话,只顾说着金狗:“金狗当记者,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能出去,谁也盼他事越干越大。可也有一些人嫉恨他,说他是走后门,说他这不是那不是的,我也担心,这话传到报社,对他不利哩。”
福运说:“英英说这话啥意思?谁嫉恨金狗了?他虽是你爹争取的名额,可他真有本事,一笔好写啊!”
英英说:“也正是这样,我夜里才赶来,要你们防着那些人,别让人家拉了话柄,对金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