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她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了:这家具不能摔,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有我在,她陆翠翠休想伸进一个脚指头!她便坐起来给巩宝山写信了。这妇人是这样作想:既然田中正现在是乡党委书记,又是河运队长,这河运队县上重视、地区重视,他就可能还要高升,一高升了就更没有要“熟亲”她的可能。那就不如锅灶底抽柴火,坏他的官运!而要达到这目的,只有给巩宝山写信,田家和巩家有矛盾,巩宝山不会不借机整他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气愤得手发抖,字写得十分难看,且满是错字别字,但她却一件一件揭田中正的老底,尤其把河运队组建的内幕详细写出,又写了田一申怎样暗中贪污、挪用河运队的公款而一半私交给田中正。写完了,封好了信封,她才安然去入睡。但一觉睡起,她却觉得不妥了:如果这信到了巩宝山的手里,田中正必是完蛋不可,但田中正完蛋了,他一怒之下还能娶自己吗?就是娶了,那往后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么富裕,那自己在仙游川还会活得有头有脸吗?这妇人终想出一个万全之计,她又给田有善写了一信,且把给巩宝山的信装在田有善的信封里,央求田有善转给巩宝山。田有善绝对是不会转的,但田有善却一定会给田中正施加压力的。
果然,这两份装在一个信封的信早上送到两岔镇邮电所,于当天下午田有善就收到了。恰好田中正看完戏后,在旅社里与陆翠翠鬼混了一夜,第二天将陆翠翠送到去两岔镇班车上后,他就去了田有善家,田有善关了家门把他数说了一通,甚至拿出英英娘的信也让他看了。
田中正万没料到女人比男人更为凶残,气急败坏地骂:“这个臭婆娘!这臭娘儿们!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了她?!”
田有善说:“哼,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能把她杀了剐了?你骂谁,你骂你自己吧!你今天就回去,和她商定结婚日子,不要等她再闹出乱子来!”
田中正害怕就害怕田有善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两岔乡的第一人,他难道竟不能在婚姻上自主吗?他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能再和她结婚吗?我不爱她,我真心就不爱她呀!”
田有善说:“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如果和英英娘没有那一场事,你娶陆翠翠谁也不会说你个什么的。可现在你再这么干,这像什么话?咱田家人成了什么人了,是一圈牛,乱伦了?!你现在是一般人吗?你是两岔乡的书记,而且你又是河运队的领导!”
田中正痛苦地垂下头去,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揉着,然后攥得紧紧的。他懊丧自己婚姻上的不幸,诅咒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突然说道:“做了那么一个领导就不能娶一个女人吗?真要那样我就不当这个乡书记,也不管这个河运队了!”
田有善骂一句:“放屁!”倒气得从客房走出去,回到他的卧室去了。
田中正看见田有善生了大气,也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有善的夫人却从卧室里出来了,这夫人极年轻,似乎成心来做田有善的女儿的,当下笑嘻嘻地说:“中正,你怎么像孩子一样,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河运队现在起的作用?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两岔乡当书记的重要?你要毁了你吗?你真傻,你不看看形势,你这么一躺倒,两岔乡丢了,河运队丢了,巩家人又会怎么样?你以为咱们田家到现在事情就算干到头了吗?”
这时田有善从卧室也出来了,他已经消了怒火,以一位长者的口吻说:“就这样吧,英英她娘年纪是大些,人才还算出众嘛,那个陆翠翠我也见过一次,她也没什么多好的,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吗?”就叫自己的夫人送田中正。
夫人却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塞给田中正说:“你要结婚了,我做婶娘的就得送个礼呀!这是一个项链,你交给英英娘,是我特意托人从省城买的,好漂亮哩!”
田中正道谢着收过礼物,走过门前花坛,心里却说:你说得倒好,“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嘛?”那你为什么离了原婚,娶上比你小十五岁的剧团演员呢?这么大年纪了还戴项链,陆翠翠也没戴过哩!
田中正回到乡政府,英英娘自然又去与他大闹了一场,他万般求饶,竭力控制事态发展,最后同意与其订婚,近期成亲,也答应取消陆翠翠兄弟去州城报社的名额而临时补上了金狗。
这夜里英英娘就没有回家去睡,极尽了女人的干渴,累得田中正筋疲力尽。田中正一定要拉灭了灯,妇人就说:“是不是搂着我而想着是陆翠翠?”一语中的,田中正便矢口否认,最后颓废地滚在一边如死了一样,妇人就又说:“自家的猪饿得哼哼,你还有粜的糠?!”辱没得田中正一脸羞愧。
第二天两人便办了结婚证。消息传开,人人震惊,倒纷纷议论起两人通奸之事,但说完也罢,毕竟人家现在要做夫妻,也不触犯法律,故也不存在了人伦的恶行。田中正听到议论,也暗暗庆幸自己这一棋走个正着,却不免心在陆翠翠身上,只将一枚苦果子吞咽肚里,脸上并不见得有许多笑容。
在回家的渡口上,韩文举偏要说:“田书记,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婚事呀?这可是人生的大事,到时要好好摆几十席酒菜喜庆喜庆啊!”
田中正苦笑着说:“半茬子人了,又不是小年轻,还值得那么热闹吗?”
韩文举却更上劲,说:“怎么能不热闹?田家大门大户的,是待不起客吗?”
田中正已经上岸走了,他还在锐声说着要大操大办的话。说完心里好是痛快,觉得是他有生以来最得力的一次报复!这老头似乎精神特别大,竟在村子里见人就怂恿到时候都去田家祝贺,甚至自己去了两岔镇,就在陆家承包的医疗站的斜对门货店里买了一串鞭炮,大声叫嚷要到结婚那日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呀,臊得陆家关闭了卖药的店铺门。
但是,第十天的晌午,田中正办亲事,除了新房门口贴上了一副新对联外,并没有声势浩大地摆酒席待客,只有自家一些重要亲戚和乡政府一些人。村里好多人家拿了礼物前去,皆被田中正劝阻了。韩文举的鞭炮没能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却于渡船上爆响了一通。
到了晚上,仍有一些好事人去田家,嚷道要闹新房。田中正还是劝阻,妇人却走出来拉客进去,置了酒菜招待大家,她穿戴得十分华容,为人异常热情大方。酒后有人提议:把新娘新郎拥上炕耍呀!田中正便被推上炕去,他满脸通红,拒不就范,有人就说:“结婚是喜事,可不管书记不书记的!你们要不让大伙动手,就介绍你们的相爱过程!”田中正明知话中的讽刺,却不好发作,从炕上又跳下来。再次被推上炕,就又有一声喊道:“不介绍相爱过程,就合说一副对联吧。女的说‘一对新夫妻’,男的说‘两副旧家具’。”众人就起哄:“好呀好呀!快说,快说!”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挤进来田一申。田中正见是田一申,忙将话题岔开,嚷道给一申倒酒,那田一申却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就见田中正脸色不好,对众人说:“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就来,大家先再吃酒喝茶吧!”就出门走了。
田中正并不是去接什么电话,他四蹄生风般地到陆翠翠家去了。
陆翠翠打胎回来后,身子一直虚弱,又去县城看了一场戏,玩了一夜就累出了毛病,在家睡了几天,整日整夜思谋自己的好事。但田中正却只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有闪面。托兄弟到乡政府去叫田中正,几次却没有找到,后来就听到英英娘在乡政府闹事,正式办理了结婚证,经不住五雷轰顶的打击,就晕厥过去。醒来后,自此下身出血不止,口中汤水不进,嚷道要见田中正。陆老头见女儿病情沉重,药治无效,也蹭着老脸去乡政府见田中正。他站在乡政府大院门口透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偏巧蔡大安从外边进来,故意说:“谁呀,鬼头鬼脑地要做贼吗?”
陆老头赶忙回笑,打问田中正在不在。
蔡大安说:“你找书记有什么事吗?书记要办婚事了,在家里忙活哩!”
陆老头说:“我求求你,能不能去他家叫叫,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蔡大安说:“你有什么急事这么紧火?你去他家找嘛,说不定那新的内当家还会敬你一杯酒的!我可没闲空,州城报社招工名额,一个英英,一个金狗,两个人的材料都让我来搞呀!”
陆老头说:“有金狗?不是说也有我家儿子吗?”
蔡大安故作惊讶地说:“还有你儿子?是你儿子吗还是你家翠翠,我怎么没听书记提说过?”
陆老头受了辱没,懦懦回去,如实给翠翠说了,翠翠就一声尖叫,吐出一口鲜鲜的血来。
到了田中正成亲这日,陆翠翠已昏死过数次,天黑点灯时辰,精神却好了许多,竟能翻身下了床,要弟弟扶了她去找田中正。陆老头说:“翠翠,你去不得的,田中正既然是狼虎之人,今日他结婚,你去他会见你吗?”
翠翠说:“我就要去当面臊臊他!他是怎么给我说的?他把我害成这样,他倒去快活结婚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也不能让他和那个老母狗婚结得自在,我死也死在他家堂上!”
她下了床,行走了三步,一下子栽倒下来,陆老头和儿子忙去搀扶,她瞪着眼只是吐着“田中正”三个字,连吐三声就再无气息而死了。
陆家父子痛哭一场,给翠翠穿好衣服,梳洗了头面,停放在堂前。四邻八舍闻风叫嚷,过来帮着料理后事,有好事者知道翠翠的死因,飞报了田一申,田一申就慌作一团赶到田中正家中。
田中正急急赶过州河,在镇中杂货店买了两刀麻纸,来到陆家。陆家乱糟糟的,屋里屋外拥满了人,有来探听事情真底的,有来叹息的,有来瞧热闹的,几个妇人在替死者缝制葬衣,更多的人则是从楼上抬动一具旧棺材。这棺材是几年前陆老头为自己预备的,没想女儿先要占用,人生无常的悲凉使他站无力气,蹲在一旁老泪纵横。当有人叫道:“书记来了!”他默然起立,双手接过了田中正手里的麻纸,喊叫儿子取凳子让书记坐。儿子却一见田中正,怒目双睁,恶狠狠问道:“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来做什么?!”
陆老头忙过去捂了傻儿子的嘴,让人拉到后院去,就对田中正说:“书记,你来了,真亏了你能来……这孩子命里活该没福啊……”
田中正并不答言,自个去了灵堂床上,揭去了头布,呆呆地端详了一阵陆翠翠。陆翠翠瘦了许多,一脸凶相,这倒使田中正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后背直蹿至脖项。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满屋里的人都静下来看他,他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了,竟是田有善的夫人送他的新婚老婆的那串项链,套在了陆翠翠的脖子上。
田一申过来说:“书记,你是该走了。”
田中正没有回答,突然伸手在陆翠翠脸上摸了几摸,甚至是又气又怨地拍了一下,说:“翠翠,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就死了!”两行眼泪流下来,低头就走出门去了。
田中正的举动,使在场的人皆感动了,陆老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扑在翠翠的身上。田一申把陆老头扶起,叫到另一间房子里,从身上掏出二百元来说:“这是书记掏的安葬费,你收下吧,去请一班‘响器’,吹吹打打超度翠翠的亡灵吧。书记说啦,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难处,可让去找他。”
陆老头当下收了钱,说道:“书记能来看她一眼,这也是翠翠的福了。你替我谢谢书记,让他往后也能常来我家啊!”送走了田一申,自己回头看一眼女儿的僵尸,无尽的悲凉使他又五脏扭动,却自言自语道:“这也好,这也好,翠翠她去得也不亏了。”
田中正一个人先回到了乡政府的办公室,石雕木刻般地坐着落泪。当回到大院的田一申一声声叫他的时候,他拒不开门,田一申站在门外劝他,要他不要为一个女人伤心,他竟破口大骂,骂田一申不是好东西。田一申静静听着骂,却听出骂着骂着就不是骂他了,骂的还有他田中正自己,还有田有善,连他们田家和那巩家都骂到了。田一申吓得坐在门外不敢回声,也不敢离去。足足一个小时后,田中正恢复了冷静,他意识到陆翠翠是为了他的前途事业而失掉了,而曾经得到的陆翠翠却也正是他这个书记才得到的。翠翠已死,死了的就死去吧,既然为了前途事业失去了许多,他才要更加看重自己的前途事业,而得到他更要得到的东西!
他打开了门,没想田一申还坐在门口,他真有些感动了,甚至有些抱歉,说:“你还没走?”
田一申说:“你今晚是新婚之夜呀,你一定要回家去!”
田中正是在说给田一申,也是在说给自己,喃喃道:“我是要回家去的,我是要回家去的。”
这时候,镇东的十字路口上,一堆送亡魂的阴纸烧起来了。黑黑的夜里,它红得像一堆血,渡口上的韩文举看见了,仙游川的村人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