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有马,却也只有两头而已,这此起彼伏的马鸣,似乎有几十头一般,深夜听来,像是千军万马到了,传遍村庄。
马鸣开始,就有细细碎碎的声音随之出现,盔甲碰撞声,刀剑出鞘声,又听有人高喊:“别磨叽,杀!”
马蹄攒动,地面剧震。
床板晃了晃,林溪吓得跳起来,高呼了一声,这时,旁边睡着的父母也是醒来,却没燃烛火,而是跑到林溪房间,见林溪醒着,赶忙道:“儿子,快走!”
不知发生什么事,林溪下床跟上父母的脚步。
出了门,只见村庄西边灯火通明,燃着的火把像是条长龙,不少屋子烧了火,声音杂乱,却也听得出悲鸣、惨叫,以及某些人肆无忌惮的得意大笑声。
林溪莫名的感到害怕,想到了那些强盗,看着那个方向,懵头撞上了父亲的腿,回头,看见孙叔孙婶拉着还没怎么睡醒的孙小猴过来了。
“林哥,糟了,糟了!”孙父惊恐的叫着。
孙小猴天不怕地不怕,林溪内敛有些害羞,他们的父亲却又不同,孙父没什么主见,孙母贤惠,反而林父胆子大些,林母更是女中豪杰,早年间曾也是村里打猎的一员。
“别慌张,不要大声,我们从村后边溜出去。”林父此刻脸上也是凝重。
一行六人没入夜色,不敢提灯,路上磕磕绊绊,顺着小路朝着另一方向行去。
路上石子尖利,林溪倒是穿的妥当,被父母拉醒的孙小猴没穿鞋子,足下被划伤,哭的稀里哗啦。
孙父抱起他,却又怠慢了孙母,正怀胎,走起路来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勉力支撑。
“妹妹,来!”林母见此,半蹲下,示意让孙母上背。
特殊情况,孙母也不推辞,跃上林母的背,林父前边提刀开路,拉着林溪,一行人的速度这才快了些。
路上看不清路,纵然有林父开路,砍折树枝,众人仍是不小心被划上几道,人人负伤。
走出约莫半刻钟,林父忽然朝后边压了压手,然而黑夜难见,林溪停下了脚步,后边的林母不知却撞了上来,加上孙父和孙小猴,众人踉跄,摔倒在地。
林溪鼻尖着地,不知撞到了什么,只觉鼻腔出现了温暖液体,伸手一抹,黏糊糊的沾了一手,在胸上擦了擦,他也是害怕,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咋了?”林母这么一摔,还要顾着孙母,故而全身着地,痛的龇牙咧嘴,问道。
林父低声道:“前边是块空地,出去行迹暴露不妙,不如在这找个地方歇息。”
东部往后虽也是林间,但只有短短一片,到了天亮,一眼便可看见其中,也没有洞穴之类的地方遮风避雨。
孙父苦着脸道:“我们自然无碍,可是妹妹她...怕是吃不了这个苦。”
孙母怀胎,若是在这野外呆上一夜,不说风寒,怕是以后会落下隐疾。
孙母抹泪,内疚道:“是我拖累了你们。”
“傻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林母安慰,转头看向林父,问道:“出去便出去吧,我看那些强盗也是临时起意,不见得会在这个地方设下埋伏。”
林父迟疑片刻,总觉得心中慌乱,但林母已是这般说,他也真不可能丢下孙母不管,咬牙道:“行,那我们快些,能赶到下边的关口,就能和村里的猎户会和了。”
往下一片空地和土路,村庄关口设在一里外的路上,既已决定,六人再次上路。
奔出林间,地上多是嫩草,这回赶路的速度更快了些,也没有枝桠阻碍。
林溪细胳膊细腿跑得不快,被林父抱在怀中,林母背着孙母,孙父则是背着孙小猴。
月光清冷,拉着空地上三道臃肿的人影,刚跑出十丈不到,只听‘咻咻’两声。
如同筋膜鼓荡的响动,从林溪的面颊,林父的肩头飞了过去,不知飞向了什么位置。
一瞬间,林溪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
“快,快!”林父知已晚了。
十几轻骑正凶猛的冲他们袭来。
“分开!”林父咬牙,作了决定。
他抱着林溪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顾不上林母和其他人了。
轻骑气势汹汹,速度不减,转眼间已接近众人,见三人分向逃跑,也分成三批。
“一个不留!”不知是谁喊了话。
林溪紧缩在父亲怀里,脸上已经是泪珠如线坠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马蹄上镶着铁片,和石头发出尖利的撞击声,然后‘砰’的一下。
林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飞起来,然后是父亲的一声闷哼,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马匹撞起,双腿瞬间变成了弯曲状,然后向前飞去,背部出现了巨大的塌陷,胸前肋骨穿了出来。
“跑!儿子!快跑!快跑!”林父死前冲着林溪用尽力气大喊。
林溪脑海一片空白,扑通的摔在地上,幸好下边是一片长势不错的草堆,没受什么伤,但也是呕了一口血,抬头,看见那覆着黑甲的马匹冲来,他木木的站起来,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又是一声闷响。
马匹撞上林溪,稚童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影高高飞起,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移位,娇弱身子没被撞散已经是万幸,然而因为太轻的缘故,这一飞起,划了一道弧线落到了原先林间一棵树上,接连撞碎了两根树杈,被卡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失去了意识。
“不...”林父已经喊不出声音,带着最后一口气,虚弱的悲鸣,望着自己的儿子被撞飞,无能为力。
在林家父子遭遇不幸的同时,林母带着孙母飞跃逃窜,却是被几匹轻骑拦了下来,他们没有杀死两个女人的打算,围着他们。
“哟,还是个带种的!”
“哈哈哈,李哥你还好这口吗!”
孙母怀胎,肚上已有了几分迹象,马上的人对他们出言轻薄。
孙母大怒,脸上也是浮现决然之色,轻声道:“嫂嫂,都怪我害了你们,嫂嫂你逃了吧,今日我就是死,也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林母也知事已至此,逃是逃不出去了,干脆停了下来,说着:“傻妹妹,说什么傻话呢。”忽然撞向了其中一轻骑,那人手中提溜着马刀,下意识的刺了下去。
林母挺身而上,一刀刺穿二人,从孙母的后腰穿了出来。
“谢谢,嫂嫂。”孙母含泪,转头看向孙父的位置,见那身影渐远,心中祈祷:“孩啊,一定要活下来啊!”
不知天时地利人和,孙父占了哪一样,追他的轻骑速度并不怎么快,他逃的位置翻了一个下坡,有一条不小的沟壑,顺着向下爬去,眼前便是顺延而下的龙江。
孙父熟悉水性,入了水,对方就是长着翅膀也捉不住他。
轻骑遭遇沟壑停了下来,马上之人下来,见那村夫跑远,随意射了几箭,全都偏了准头,其中一人道:“这马也是奇了怪,怎么今儿个半点力气也没有。”
另一人道:“哈哈,怎么不说你的准心差的如此多,偏上个十万八千里了。”
二人叹了声,只见那村夫越跑越远,去到岸边一跃而下,也不准备绕上一圈再追,上马回头了。
也是此时,又有一批村民从那林间跑了出来。
没有人注意到歪脖子树上卡着的林溪,他们奔出山林,以为逃得生天,却不知另有埋伏等待着他们。
大火烧了一夜,火光映着半边天,直至东方初晓,一片马蹄声远去。
空地上已多了二十多具尸体,苍鹰盘旋天空,试探性的落下,叼走碎肉。
歪脖子树上的稚童看似断了气,实际上凑近些,依然能听见细微的气声。
到了正午,阳光普照,林里鸟鸣不止,稚童身上浮现七彩霞光,眉心处出现了一道莲花印记,气声渐稳,却不见醒来。
歪脖子树本是枯枝残叶,此时倒是回春一般,慢慢长出些许绿芽来。
时间流逝,半月后,稚童依然不见醒来。空地上的尸体已被苍鹰啄的七七八八,剩下一地白骨。
此时,有一道人从林间走出,朝着那稚童方向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向前几步,口中呢喃:“不见,即是无缘。”
然后慢慢悠悠离开。
半年后,有一野兽嗅着味道,来到歪脖子树下,身手矫捷,竟会上树,来到稚童身边,张开腥臭的血口,正要咬下,忽见那稚童身上七彩霞光大放,那野兽大惊,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
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道剑光了结了它的性命,林间走出一人,正是曾经来过的道人,走出来,这回他不敢再向歪脖子树看上一眼,只道:“不见,不见,不结缘。”
七彩霞光渐敛,稚童依然没有醒来,不过气色已和正常人无异。
转眼冬季,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大雪掩盖了强盗的行径,村庄被埋没,空地上的骸骨消失不见。歪脖子树上也是盖着厚厚的雪堆,幸好稚童上方生出一片树丛,为他遮挡。
稚童的呼吸变得粗重,只要在树下,便能听见。
这回,那道人第三次经过此地,披着绒毛披风,脸上不见雪迹,这回他盯着歪脖子树上的稚童,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当初千不该万不该的一眼,竟是结了缘,与人结善,与人结姻也罢,偏偏是孽缘。”道人抬足走出几步,刚要离开林间,忽然身形一僵,半跪下来,噗的吐了一口血,染得被风吹上来的披风血迹斑斑。
“道心诀,道心诀,有违道心,难道今儿个我连这林子也走不出去?”道人干脆盘坐在地,入定修炼。
七日七夜,飘雪已把他堆成了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