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家的路上,顾从安终于想明白了陆影棠为何要派人盯着惊鸿。
世道乱了,能记着旁人施予自己的恩情的人大抵都是有些傲骨的。
可惊鸿却是一进门就跪下了,态度确实是极诚恳,可多少有些奴颜媚骨。不像真正有傲骨的图报之人。
最重要的是陆影棠扶他起来时,只盯着他的眼睛他就吓得几乎摔回地上。
那是因为惊鸿心虚,而心虚恰恰说明了他心里有鬼。
故而他猜测惊鸿不是来报恩的,而是来恩将仇报的。
顾从安将自己的猜测与陆影棠说了,她微微摇头,“说对了一半。”
“你仔细想想,惊鸿唱戏多年,只要他有心演戏,即便是我如何可怕,他也万万不会露出这样明显的破绽。”
“他确实是来报恩的。应当是有人用什么于他重要的东西胁迫了他,想让他以这点恩情为由头接近我继而害我,可他念着那点恩情,故意露出破绽提示我。”
“可他演得极好,将故意露出的破绽演得像是真被我吓着了。这样一来,便只是我自己被刺杀怕了,警惕性极强,自己发现的破绽。他背后胁迫他的人也只能放弃他这条路子了。”
“如此,便算是他还了我的恩情,还能保全自己和珍视之物。”
“惊鸿老板是个聪明人。可惜了……”
陆影棠这样细细说来,顾从安也明白了,想通其中关节后惊住,她叹息是因为惊鸿还是得死,还得死在她手上。
惊鸿不该跪她,他们能想到的,他背后的人自然也能想到,知他故意露出破绽,自然不会轻易饶过他。他若是死在陆影棠手上,还能图个痛快,若是落在他背后的人手上,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身边可是危机四伏,顾先生可小心些。”
陆影棠看着他,唇边挂着讥诮的笑意。
不想,顾从安却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多谢夫人提点。”
本想吓唬他的陆影棠又吃了个闷亏,面上笑意垮了下去。她有些气闷,转过头不再看他。
顾从安看着她的侧脸,没忍住笑了。这么多年,她嘴上功夫还是不如他。
陆影棠沐浴完依旧湿着头发就靠在床边看简报,顾从安见了,有些无奈,又拿了干帕子为她绞发。
她看简报看得专注得很,连顾从安沐浴完上床都不知道。
察觉有只手抚上自己腰间之后,陆影棠不动声色地摁住,放下手中看完的一沓简报,顺势将枪拿出来,放在床头。
顾从安的手顿时僵住,不敢动作。他食髓知味,可今夜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碰陆影棠。
开玩笑,陆影棠的枪就放在床头上,他刚娶得珍宝,惜命得很。且她的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他也只敢拉着她的手过这一夜。
翌日清晨,顾从安醒来不见陆影棠人影,被窝里都凉透了。
他急急换了衣服,出了院门便见着轩洛,肩头积了雪,想是在门口等了一阵了。
见他出来,轩洛叫住他,“先生,少帅吩咐了,您醒了便让我带您去寻她。”
原是陆影棠有安排,顾从安将心放回肚子里,“有劳副官。”
陆影棠去的地方是星城的烈陵,顾从安也听知道这地方,在这里安寝的几乎都是死于江城保卫战的军人。
顾从安也能猜到陆影棠此行是为轩炤而来。
轩洛将顾从安送到门口就止步,“少帅在里面,先生自行入内吧。”
昨夜落了一夜的雪,今日晨起颇有些寒意。顾从安下车,被寒风一吹,冷得缩了缩脖子,他裹紧了披风。
他走进烈陵,在无数的石碑里穿梭,他远远看见陆影棠只穿了军装,帽子被丢在一边,连大衣都没披。
顾从安快步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陆影棠听见脚步声,又被温暖裹住,她伸出手拂开面前石碑上积的雪。
“我已嫁与他为妻,带他来瞧瞧你。”语气平淡,好像在此长眠的人于她并不重要。
顾从安看向石碑,那碑上写着轩炤的名字。
那是轩炤的衣冠冢,轩炤死于军火库爆炸,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他上前握住陆影棠冷得像冰一样的手,替她拂去碑上积雪,“阿炤,好久不见。”
他看着石碑,态度平和,好像真的只是故友相见,而不是阴阳相隔。
陆影棠不知想到什么,转头对他笑,“你看看你周围,他们都是死在我的手上。”
顾从安闻言有些疑惑,能躺在这里的人不都是死于江城保卫战中的烈士吗?怎么会是陆影棠所杀。
可她那样笑着,他的心竟开始有些疼痛。
棠棠,你别这样笑,笑得我心里疼得难受。
他预感到什么,可来不及阻止。
“我与你说我杀人如麻,可不是唬你。”
“你想不想知道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
五年前那一夜,明媚骄纵的陆小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轩炤把枪塞进她手里,温柔而不容拒绝的握住她的手和她手里的枪,把枪口指向每一个曾护她于水火的亲卫。
每一声枪响都有一个人倒下,她至今都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和死前看她的惊诧眼神。
每杀一个人陆影棠的心就疼一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杀过那么多人,别说还是熟识之人。
可让她最疼的还是轩炤在她耳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钉在她的心口上,像有钝刀子在一下一下的割她的心。
直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轩炤鲜少那样温柔把她拥在怀里,鲜少那样温柔的在她耳畔说话,可她受不起他那样的温柔。
他贴在她耳畔,一点一点的撕开了他温柔的面具,露出内里的阴暗和卑劣。
他握着她的手开枪,打光了好几个弹夹。温热的鲜血浸透了他们站立的土地,浓重的血腥味与硝烟味混杂,熏得人几欲作呕。
直到只有他们两人还站着,轩炤才放开她。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跌坐在地上。
轩炤蹲下身,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干满面的泪。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依旧温柔可又含着苍凉,她以为他要吻她,可他顿了顿,最终,那温柔而虔诚的一吻落在她的眉心。
“在水,回去吧。要好好活着。”
然后轩炤打晕她,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去以身赴死,杀身成仁。
可轩炤不知道,她躺在那里的时候还没有失去意识,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漆黑的夜色,去以身赴死。而她连动都没办法动一下,她想阻止他,可她无能为力。
她连喊他一声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寒意侵染,渐渐失去意识。
陆影棠说着,情绪有些失控,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流泪。
顾从安只是听她说都控制不住的心疼,何况是亲身经历一切的她。
顾从安喉头一阵一阵的发紧,眼眶有些热。
“棠棠……”他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你不需要这样。”
你不需要这样凶狠的在我面前把你的阴暗面撕开,我不介意的,无论你是卑劣,还是残忍,或是恶毒,只要是你,我都不介意。
“不管你是怎样的陆影棠,只要你是陆影棠,那我就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
“我会陪着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