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姝雯娓娓道来,只是并未讲到父亲的玩笑与自己的伤情。
讲罢,厅中肃然良久。
程天启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倒是程夫人和齐京二人神色微妙地点了点头。
将心中隐事倾倒后,齐姝雯如释重负,也不再惧怕什么“奸邪”之徒的偏见和即将到来的责罚。只见她面向父亲,坦然说道:
“雯儿做了错事,爹爹处罚雯儿便是。”
那齐京眼珠一转,“哼”了一声,怒道:
“我还说我那万化丹给小耗子吃去了!原来是给你这大耗子啃了。”停住片刻,又淡淡地说:
“回家后家法处置,再关禁闭三天。”齐姝雯知错地点了点头。
齐京刚才微微偏向程豫,似乎有意说此话给他听。那程夫人也悄悄瞧过去,看着儿子的神情。
程豫知道,齐姝雯如此伤情,怎能受此处罚?听了焦急不已,忙向齐京说:
“姝雯妹妹有伤在身,尚未痊愈,还请齐伯伯切莫迁怒于她!”程豫这才说了齐姝雯受伤之事。
程天启听了脸色大变、程夫人也是面有忧色——齐姝雯竟因儿子之事受了伤!
两人正要开口,却被齐京抢道:
“二位不必担心,雯儿的伤并不危急。豫儿,你还有什么要说么?”齐京也是想知道女儿是否还瞒着什么。
程豫听了,向三人一一行礼,正色道:
“孩儿修炼不精,自然妄想过筑炼小生之位。可事到如今,孩儿对羿火岛之行再无念想,自当向武师先生阐明此事,自领家法,并在家思过三日。”他见齐姝雯仍跪在地上,便伸手扶起,又说:
“姝雯妹妹本心善良,绝无奸邪之意。她只是出于好心,担心齐伯伯、齐伯母看不上孩儿,折损程门光彩,遂出此下策,请爹娘不要误会了她,也请齐伯伯念及父女之情,先为她治伤才是。”
说完,齐京竟一阵仰天大笑,然后说起自己给女儿开的玩笑。
程豫听了,莫名有些愧疚——齐姝雯竟对这种玩笑话如此费心!
程夫人听罢轻轻一笑,轻轻拉住程豫与齐姝雯的手。拉至身前,对程豫说:
“豫儿,你喜欢雯儿么?”
程豫心中一震。
自己从小便常与齐姝雯待在一起,这些两小无猜的时光充满了快乐与温馨,他何尝不喜欢这个与自己相伴了十几年的女孩?他坚定地答道:
“当然。”
程夫人微微一笑,又对齐姝雯说:
“雯儿,你可喜欢程豫哥哥?”
齐姝雯脸颊一红,低下脑袋,点了点头。
见此,程夫人温柔一笑,向二人解释——原来,这一切都是齐京和程天启夫妇对两个孩子的试探。
三人早早说起给程、齐两孩子订下婚事,但齐姝雯有时刁钻任性,程豫又有些固执呆板,两人真的情意相投吗?
齐京便与程夫人商量,设计了这一出。
齐京以订婚之事刺激女儿,瞧女儿反应。他觉得女儿会相助程豫夺得筑炼小生之位,便说通程豫的武师,让他稍稍照应。二人事成后,再以言语、惩处威慑,试探考量二人心思。
只是齐姝雯偷吃万化丹,成了“试炼官”并冒险受伤,这些是他未曾预料的。
现在看来,两人这般护着对方、心有彼此,这番试探倒有些多此一举。
总之,便是成了。
齐京运笔,在两张红纸上写出几行潇洒的黑字,收下一份,另一份交给程天启。
程天启接过婚约,对着程豫说:
“我是这次驻军的主将,武师那边我会再给两个名额。至于你,就跟在你娘身边,做个近侍,一起去羿火岛。这六年你要好好修炼,六年之后,就办你和雯儿婚事。”
近侍虽事务繁多,不像筑炼小生那般可以专心修炼,但程豫终究是能去羿火岛了。
“多谢爹爹。”程豫答道。
“此事已定,时间不早,我和雯儿先行告辞!”说完,齐京牵着女儿的手离开。
在程豫心中,齐姝雯的位置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女孩不只是自己调皮的玩伴了。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稚嫩的责任感,竟不知觉地跟上了齐京父女,要送送他们。
三人向程庄外走去时,任齐京几番打趣,两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牵着手,将千言万语化作手中的温度,在清爽的夏夜中美好而无声地传递着。
虫鸣鸟啼,海风阵阵,人生乐景,在此良辰。
程豫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千百思绪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十五年的生活就要迎来大的改变了。
他想早点开始这六年——经过羿火岛的六年修炼,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看不起了。
他又早点结束这六年——早点看到姝雯一身红装的俏模样!
和她相守一世,不枉此生。
他兴奋得在床上不住地打滚,脑子里满是对未来的幻想,而且这些幻想现在看来是必然到来的。
此时,在灵都另一角的齐庄,齐姝雯何常不是彻夜难眠?
这一夜,她蜷缩着躲在被子里,想着未来,忍不住地痴痴发笑,丝毫不知黎明的靠近。
一个月很快过去。这一个月里,程豫和齐姝雯只在最初几天有些害羞拘束,但后来和从前无异了——逛街听戏、读书练武,或是爬山游海,四处聊天打闹,好不自在!
但离别的日子也在靠近,两人幽幽的有些惆怅。
到了六阳历660年的6月6日,羿火岛守军行将出发。
中午的皇宫进行着宴会。
华丽的大殿红绸交错,皇族、高官,以及各大门族代表分坐两旁。
大殿尽头的宝座上,便是清灵帝阳乾,他体型微胖,鬓发泛白,时而眉头紧锁,愉悦的眼神中便带上一种诡异的目光,似乎因某种不安而怀疑地打量着世界。
作为一个四阳五阶的武者,他曾稳坐清灵帝国第一高手之位整整二十年。但几年前,这一位置由他的长子、清灵少帝阳奇圣接替。
阳乾右边不远处的那位高大男子便是阳奇圣。他将近三十岁,极为高大,比对面的程天启高出一个头。只见他神情威严,举止稳重,一派青年帝王的风姿。
他年纪轻轻便达到五阳一阶的境界,是历代清灵皇族中的佼佼者——多数的清灵皇族终其一生也只徘徊在四阳境界,在老年能达到五阳境界的都是百年一遇的奇才。
而六阳境界除了开世者阳燚以外,再无人达到。如今看来,阳奇圣是目前最有可能达到六阳境界的清灵皇族!
阳奇圣身旁是二皇子阳辞。这个消瘦的年轻人眼神中透着锐利与寒气,正满脸堆笑地招待着羿火守军的将领。
阳奇圣对面的程天启此时已穿上灰绿铠甲,威风凛凛地坐着,他是四阳三阶的武者,正是帝国第三、民间第一高手。
齐京坐在一旁,这个四阳一阶的武者用勤奋和智慧将齐门发展成了仅次于程门的帝国第二门。
此刻,瓜果美酒、山珍海味摆满一张张紫檀木桌。大殿中央,丝竹清乐、佳人起舞,两旁贵族才子品鉴谈笑。欢闹之势,不必多说。
黄昏时刻,红枫码头。
残阳如血,枫林如火。远看,偌大的红枫林像一只垂暮的巨凤,安然地摊开双翼,深情而留恋地凝望着落日。
一棵棵枫树下,莫不是一个个守军在与家人告别。他们或打闹调笑,或沉默抚慰,或相拥而泣。
码头外的沙滩上,一个女子正将头轻轻靠在身旁男子的肩上。
那男子便是程门大少爷,程宣。
他二十岁出头,身穿银蓝铠甲。年轻的脸庞俊朗坚毅、英气无比,一派青年将军之风。
那女子则是他的未婚妻,林雨莲。
林雨莲十八九岁,长发披肩,身材修长,气质淡雅。晶莹清亮的大眼似有无限哀愁,白玉般的脸庞清丽可人。
她身穿素雅的淡蓝长裙——她从来不穿戴华丽物饰。
但她纵是样貌“清贫”,也丝毫不减无数皇族、门族的少年们对她的轻薄念想——二皇子阳辞便是其中之一。
林雨莲原是林门大小姐,但林门如今已荡然无存——当年魂极入侵,林门誓死卫国,遭敌军屠庄报复。林门上下,只有年幼的林雨莲和几个仆人幸存。
同是一心报国的程门与之向来交好,便收养了林雨莲。十几年来,大她两岁的程宣待她如亲妹妹一般,精心爱护。
五年前,程天启夫妇便给程宣、林雨莲订下婚约。婚礼原定在今年年末,奈何有这羿火岛之事。
两人默默坐着,静静看着行将入海的落日。
这时,林雨莲的声音瑶琴般悠悠荡来,流水般送入程宣耳中。
她先好奇地问了一些羿火岛的事情,然后柔声说道:
“你爹给我说了你三弟的事。我明天就把他接来灵都,这六年,我会照顾好他的。”
程宣三弟,程益。从小在乡下,少有人知。程氏夫妇让他像两个哥哥小时候一般,磨炼心性,以成坚韧勤俭之德。他今年已是十岁,正是带回灵都之时。
哪知程宣听罢,竟脸色一变。
这是程门的家事,她没有理由为此辛劳。程宣一向爱护她,怎能眼看她担下这苦差事?他怒道:
“这事儿怎能麻烦你?我爹真是的,我找他去!”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林雨莲忙拉住他,急道:
“你快坐下!是我自己请求程伯伯的!”
她拉回程宣,挽着他的胳膊,温言道:
“程门救我性命,养我成人,定我终身。此番恩情,永记于心。如今只是为程门做做小事,还望哥哥成全小妹。”只见程宣怒气消退,却又神色凝重。
她自觉言语过重。只见她又微微一笑,握拳轻打程宣,笑着说道:
“我可是他的嫂嫂,带带他而已,这还委屈了我么?”
程宣听了林雨莲的话,转头望向离海面不远的落日,忆起往事——林门被屠的惨状、泥泞里的林雨莲,以及两人那些两小无猜的快乐日子,和与她订婚后的幸福甜蜜...
他不断想着,一种爱恋之情越来越强烈。
但六年之别即将到来。他知道自己是必须去的,自己是清灵子民,是程门男儿,如何能为小情舍义?
程宣想着这些,一时出了神。
林雨莲见他冷落自己、神情怪异,以为是因照顾三弟之事动了气,越想越委屈——在他心中,竟一直都把自己当外人么?
她急得玉齿微露,颤抖地咬着下唇,良久,才略带哭腔地说道:
“程宣哥哥...你还不把我当你的妻子么?”
程宣回过神来,见她脸颊通红、双眼莹莹似有泪光,爱怜之情骤起,不由得温柔说道:
“小莲,辛苦你。”
他轻轻抱住林雨莲,欣赏那粉红的夕阳正轻纱般浮在她脸上。
他感受到那滑腻、发烫的身体在怀中颤抖,也感受到芙蓉般的清香正在他的口鼻萦绕…
怀中的她是那么娇小轻柔!
林雨莲则感觉抱着他的手臂如蟒蛇般收紧,给她一种充满安全感和窒息感的压迫。在这压迫中,她的身体也渐渐地酥软无力…
圣洁的冰川在融化,渐渐化为一湾在雄伟山脉的臂弯中安静依偎的雪水。
两张深情的脸庞渐渐靠近。
远方,漫天的红霞倒映在荡漾的海面上,那红着脸颊的海面仿佛一位在等待着什么的腼腆少女。
苍茫壮阔的天幕下,海风轻抚,海浪粼粼。
落日拥吻着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