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四年七月十五。
未央宫。
涵柔默然端坐于铜镜之前,方洗未干的长发随意散着,披垂如墨色丝缎,几欲委地。芳吟执了犀角嵌八宝梳子立于涵柔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那青丝万缕,口中絮絮说着各处听来的宫中趣话。涵柔微阖着眼,静静听着,偶有应上一两句的。一时只觉此刻岁月分外安谧静好。
帘栊一响,却是景珠入了内来。随手遣退了周遭侍立的宫女,景珠径自行至涵柔身后,屈膝福了一福。诸多侍婢一时间俱去得尽了,景珠抬眼瞧向镜中略显朦胧的姣美容颜,低低道:“奴婢这就去了。”涵柔略微颔首,淡淡回应:“去吧。该怎样说、怎样做,你比我更清楚。”景珠谦顺地笑笑,答应一声,便要退出,一旁的芳吟却忽地开口,皱眉道:“娘娘,奴婢听人说,这赵公公架势极大,嫔妃若是有求于他,总得花上大价钱的,一般的金银珠玉还瞧不上眼哩!娘娘如今教景姑姑这样空手而去,不怕……”景珠便道:“娘娘终归是皇后,不比寻常妃嫔。”芳吟却是不依不饶:“可是——”仓促之下倒也寻不出话来。
涵柔缓缓睁开眼眸,自镜中瞧着身后的两人,口中字字清泠:“赵忠敬在皇上身边多少年了,任什么样的宝贝不曾见过。他若只是为图几个小钱才助我成事,如此庸人,不要也罢。似他这般在宫里活成精了的人物,会晓得这后宫归根结底该是谁的天下。”
景珠去后,涵柔静静凝视着镜中年轻美好的如花红颜,许久,许久,仿佛忘却了天地,忘却了所有,只要把这熟悉而陌生的容颜深深印刻在心底。
良久,忽就吐出低哑的一声轻叹,颓然垂下了眼去。
案上搁着一柄素纨团扇,洁白的绢面上无绣无字无画,未尝沾染半分旁的色彩。
就如尚不曾开始动笔描绘的人生。
地方上新贡了少见的绿菊,长乐宫首领内监赵忠敬思量着小太监们没眼力,便亲去花房择了几品上好的,着人搬回长乐宫去。这时,赵忠敬领着几个小内监搬着花儿才出了花房,行不多远,却见前头一株古樟之后转出了一个人来;定睛细看,却是未央宫掌事宫女景珠。赵忠敬念头一转,心下已有了计较,知景珠必有来意,便迎上去笑道:“可巧着竟在这儿遇见了景姑姑,不知皇后娘娘可大安了?”
二人互见了礼,景珠一眼瞧见那几盆绿菊,亦是含笑:“公公可真真是大忙人,平日都难得见上一面的,今儿竟会为了这几盆花儿亲自走上这么好远!倒是谢公公记挂着,皇后娘娘身子骨虚,尚且调理着呢。娘娘一病这么许久,只怕宫里的人都要忘了还有着个皇后娘娘吧。”赵忠敬淡淡道:“怎么说皇后娘娘到底是后宫之主,旁人若是忘了是旁人的事,咱们做奴才的怎敢有片时的淡忘?”景珠深深一笑,语声有轻灵的不真实感:“旁人记着未必是好事,旁人忘了也未必就是坏事,而公公若能时时记着,自然是好。”
赵忠敬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注目景珠,景珠亦坦然回视,不多时,两人却是相对一笑。赵忠敬令几个小内监先携了花回宫去,却与景珠缓缓同行。
花房地处偏僻,平日宫人少至,一时小太监们去得远了,周遭却是寂无人声,只闻依稀几点鸟语间关。
赵忠敬漫不经心地开口,似是随意闲话:“众鸟争鸣,翔凤独喑,不知时至今日,这凤凰,是否终要振翅凌云、一鸣惊人?”景珠侧眼觑见赵忠敬神色只是淡漠,便笑道:“公公说什么凤凰,我这燕雀可是听不明白。公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只是有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要告诉公公。”顿一顿,见赵忠敬已转过了脸来,才轻声道:“今夜十五月圆,太液池畔月色正好,不知皇上可有兴致前去散心赏月?”
赵忠敬凝神一想,转瞬已噙了了然的笑意:“今夜,太液池该有牡丹临月吧?”景珠恭顺地垂下眼眸:“听说皇上并不喜欢牡丹,湖畔月下,有白莲夜开。”赵忠敬舒眉展颜,沉声道:“名花倾国,既有牡丹之贵,又得白莲之韵,娘娘所求必能顺心遂愿。”景珠旋即驻足裣衽,温然含笑:“借公公吉言,此番须得多谢公公。”赵忠敬却是还了一揖:“景姑姑实在客气了,往后,万事还须倚仗皇后娘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