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见,第二日李利安虽准时到来,但是眼睛肿似核桃,眼下灰如乌圈。
他忘记说明他们的早晨向来从十点半开始,六点他在半黑的天色里睁眼,竟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和时间,翻身跃起飞快洗漱,在七点多的时候开门,在冷冽久违的清晨里赶来这边。
带她简单的看了他们的三间工作室,2703用来做一个小型会客室,对门的2708是一间简单的录音室和排练室,隔壁2710则是平时吃饭睡觉的地方,里面并排放着两个上下床,和两张细长的折叠桌,上面还有一些他们开封的零食。偶尔他们要一起行动时都会住在这里,他向她介绍到。
李利安不甚在意,她走出2710,然后对着身后关好门的王凯诚说,“我们应当去白哥那边一趟,他最近在添置新的舞台搭建材料,如果这边有要求,应当要提前说好。”
她就这么进入了今日的工作状态,似乎有意要用身体和大脑上的忙碌来杜绝对其他事情的回忆。
一直沉默着随他走入地下车库,上车前,王凯诚掏出钥匙开了口:“我想我们还是应该说清楚,一切的合作建立在你仍然为两边同时工作的基础上。”
“很多事情是有模板的,做一次后面就都通晓了。”
“我们和他的合作一开始就是你搭线和对接的是吗?”
“是。”
“那我要在合同里加上一条,如果你一旦被对方辞退,我跟对方的合同也就取消。”
“这是为什么?”李利安很不解,出钱出力的都是白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打通关后,打算要全身而退吗?”
李利安一愣。“我没有那么聪明,也......”这个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他只是试试她,但是李利安的反应先坚决后犹豫,她的内心时时刻刻存在着模糊的人生第二方案。
王凯诚自昨天下午后,发现他能一眼看穿李利安的很多东西。
她就是一个狡黠聪明但又心软的人,并且富有变化。
坐上车,李利安开口:“没有这种可能性吗?我用你们乐队在赌一种生存模式,结果是你们把我辞退。”
“也有可能。不过不是因为生存模式失败,我允许你设计的生存模式失败,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尝试,辞退你的原因是你一旦犯了原则性错误。”
“把我辞退了,白哥那边就不能合作了吗?”李利安绕开原则性错误这个话题。这个事情已经无解了。
“如果所有的想法都是在你的构思下成型的,失去了你,他的公司于我们还有什么意义?”越野从车库跃上地面,王凯诚仔细看着路,同时照实回答她。
“我留下我所有的东西。”
“所以你仍然时刻想着你的逃亡计划。”一个有风险的李利安。
“你需要我下什么承诺?”李利安这下知道他担心什么。不说清楚这个,去白哥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把你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就行。只要你不是说一套做一套,我对自己和成员能有交代。”
“好,我可以说。”她看着他的侧脸,看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的手背上,一圈圈连成片的圆片一样的淡淡疤痕,他要的是一个交代,他似乎盯着想着她心底不敢触碰的东西,“我想了一夜,我打算要继续在斯市生活下去,平稳的,平淡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直到死去。”李利安看着他,他知悉了她家事中的一知半解,继续雇用她是在承担一定的风险,她的生活情况是富于变化的,很多种生活选择摆在她面前,供她选择。
“好。”
王凯诚点头,这句话就是她的真实想法。一个聪明但心软的人,一个明摆着的麻烦,一个无解的原则性错误。降临在她身上的事情比他经历的事情要棘手的多。
对方出于自我利益的考量,逼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李利安不怪他,他是学着聪明了很多,对比起昨夜他讲的故事,李利安能感受到他为了乐队的前景而在全方位思考。
只不过,这样的人知悉的只是她家事的一知半解而已,如果他从头到脚的了解到她是什么人,一定会因为这个他无法忍受的原则性错误解雇她,辞退她,甚至把她送进她该去的地方的吧。
不是一个带有污点的人就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这就是她的后半生。
他是做过壮士断腕的事情的,他说那是触底反弹的人生谷底。李利安又想起这句话......
到了白哥的公司,一辆卡车正在往公司的库房里搬一种白银色的架子,看起来很轻巧。
“利安,你来了,哦,还有你,你好王先生。好久不见。”
王凯诚跟他握了握手。
“昨日我也是很想去医院接一下李先生出院的,但是你们知道,为了杜绝上次的事情,我这次下了大血本啊,你看看这个,铝合金,买回来试试。人家不允许租的,算下来还是自己买划算一些......”
“白哥,现在的设计里,最缺的是灯光,我想这个应当是可以租的,另外如果有电子屏,也可以询问一下价格,我么不要那种巨大的一片,要零星的五片能够拼接就行。如果有,租的时候要带工作人员和电脑。”李利安简单的说了一下她需要的东西。
白哥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对这一行的了解很多都是跟着他们出去工作得到的,如今她做自己构思和推进的项目,似乎是要把这四年来所学所看的一切都用起来。
不知怎么,李利安这副样子变了,给人的感觉好像也有些变了。
“这个啊,咱们进屋说,孙吉,你盯着这边。”
孙吉看着李利安那副样子,有些不敢跟她面对面,远远的应了一声没有上前,他目看着他们走进办公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后有那个乐队的男人,李利安走路、说话、甚至方才光站在那里的感觉,都变得不像从前那么瘦弱忍耐。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因为收了他哥哥几千块钱,从而不自觉产生的一种心虚感,李利安他太熟了,四年了,跟个小鸡仔一样,之前他如实告诉大家,就是因为李利安在白哥那边煽风点火,白哥才要减工资,才要转型,裁去一部分人,他手下那帮常跟着他做搭建的似乎还私下里找了她几次麻烦,她不也乖乖咽下去了吗?
白哥要转型,也得把招工找人这件事交给他孙吉,李利安这家伙要是看中了这里面的差价,要横插一脚,最好先问问他孙吉。
“什么,下一场不收票?”白哥看着李利安那个样子,言辞拒绝了这件事。“这不行,你可以让我这几场收不回最近投资的这笔钱,但是之前,就前几天,几百个人,一人九十,怎么说分下来万把块也能到手,我要求又不高,再不济大几千。这怎么能放弃呢?”
李利安看了一眼王凯诚。
王凯诚则眼神淡淡的看回。
“好,那我想一下。”李利安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在上面勾画计算着一些数字。
“如果要收费,那就收费和免费共存。我们要做场外的。下一场室外演出。”
“你疯了?”白哥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好,很快收了口,“不是,要做室外可以,反正上次砸伤人以后,多少消息传给别人,人家都不愿意接这活儿。但是做室外,你唱的不谁都能听到?有免费的谁交费?这个城市的人是有不少有钱人,但他们不是傻子。”
“试试吧。”她默然不动的站着。
白哥自知李利安是对他有气的,但不是为了未来的发展吗?他忍了忍,但还是说:“可以少赚,对我来说,那也是少赔,我不能全赔,不能不赚。不然你们一帮人的工资我怎么发?”
“那赚两千可不可以?”李利安说这些话,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两千......就这一次,这次你去弄,下一次,不能免费,必须加票加价。”他满心里打鼓,李利安是怎么了,把这事儿弄得跟玩儿一样,但她身后还跟着王凯诚,当着对方的面儿说免费,对方都不恼?“王先生,你看看这,小李一直不是这样的,这不能拿你们乐队开玩笑不是?你们也得有份辛苦钱,咱们合同里可说了,虽然你们是付我们搭建设计费,但那不也是票钱分成吗?”
“我听她的意思,是想要用剩下六场的总票钱一起拿最高的分成,对吗?”王凯诚知道,他们是卖高赚高,低于一万一种分成,高于又是另一种算法,这种阶梯来说,如果白兴想多赚,最好的方式就是六场一起结算,他们拿的一定是最高酬劳。
李利安眼见着白哥面上的表情由不满变成暗喜。王凯诚在帮她。
“利安呀,你说的室外,现在找就得抓紧了,要申请我要跑很多关系的,这钱都得是另算,消耗人情这个就不说了。”白兴在这方面的确有些门道,但道行并不深。
他们昨夜商量出两个地点,一个就是昨天的半开放公园,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广场,背靠着大三角街道和路面的几栋超级大厦。还有一个就是曾经酒吧旧街的老戏台,在城市规模越变越大的时候,那里逐渐变成了很多人的一个记忆点,承载着旧梦儿时,但就现在的眼光来看,不再时髦了。
公园是很难申请的,这不难想象,大型活动的报备需要考虑很多因素,老戏台容易,但是免费的人流量就小了很多。
“那你们得定一个,最好今天下午告诉我,我收了货后去一趟郭局办公室,替我姐送个东西,可以打听打听。”
郭局是白兴常挂在嘴边的人,像是一个会帮他一些小忙的人物。
白兴望着李利安做的还算不错,王凯诚也蛮有诚意,心下还算满意,李利安是不会倒戈到那一边的,他提携了她四年,那小子他们才刚认识而已。
一直顾着说话,李利安走出办公室,才惊觉脸上多出许多刺痛感,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支细管软膏,站在原地,随着感觉手点着涂抹在脸上。
王凯诚站在车边叫了她一声,“喂。”他弯弯手,又指了指车的后视镜。
等她走过去看到镜子,她的脸已经很严重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副样子,让白兴对她这次的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因为昨天的饭吗?你不能吃辣。”
李利安的目光仍然留在镜子里的自己,但镜子里的肩膀募得变宽,王凯诚站在她的身后,黑色的衣服重叠在一起,使人分不清是两个人,他很高,脖子超过了镜子,李利安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能吃,只不过偶尔会起包。”
这话也没什么毛病。
白兴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前面,“利安,去他们那里离住的地方远吗?方不方便?”
他客套寒暄。中年人的交际方式。
说不方便,他能改变吗?
李利安点点头,“坐公交。”
她性子一直这样,白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王凯诚这辆车,白兴又对着李利安身后的人问,“自己买的车吗?”
“嗯。”
白兴顿时笑得开心,“自力更生,有前途。”他很怕这是一群有钱人家的孩子,靠家里就要受制家里,万一家里不让唱了,闹出一地鸡毛,他钱不都白投了吗?
白兴眼里的王凯诚,瞬间从一个乐队的代表变成一个伟岸的青年才俊。
干什么的不重要,能赚钱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