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把自己的画作打包寄给了提奥和自己的母亲,彻底搬离了黄屋,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角色——神经病院里被监视的病人。
在梵高看来,这儿的工作人员敏捷矫健,其专业程度不输于潜伏在某个国家的特工。他们大多身材高大威猛,这是精神病院工作人员的统一身材。他们穿着一致的黑色服装,分散在精神病院的各个角落,像一个个无言肃穆的黑色大柱子。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谈,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像磁铁一样盯着那几个重点目标。一旦情况发生就立即赶上去,用警棍和蛮力让病号镇定下来。
他们自从接手了梵高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后,更加是严阵以待,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他们在梵高的门口站着,他有任何想离开房间的冲动,就会有人上来盘问。他们会先直接盘问梵高的出行动机,听了梵高的回答后还会仔细考察梵高的眼神和小动作来判断话语的真伪,那阵势绝对不输于哪个任教的行为心理学家。然后,他们从今天的天气一直问到自己的绘画历程来证明自己今天的神志清楚。不论梵高怎么向他们解释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上次只是意外的发作,他们都是按照统一的官方口径回答,“这些东西请你去和精神病院的医生去说,我们只是按照规定来看守你”。很多情况下,这么一番盘问后,梵高出去的热情被浇熄了,乖乖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里。
梵高的酒和烟、画笔、画布也被拿走,因为他人认为这些东西是促使他情绪激动和精神病发作的主要原因。每天的固定时刻,他们会断端进来瓶瓶罐罐,让梵高吞下去。他们周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让你觉得你精神有点问题、麻烦了他们简直是天大的罪过。
当然,梵高也能看出他们这看似威慑性的举动中,其实也有一些小心翼翼的提防。因为一旦梵高在辩解时情绪稍微激烈一点,或者声音提高,哪怕什么都没做,他们都会显露出某些恐惧,快速离开房间,只留梵高一个人。毕竟他们知道梵高有在病发作的时候割掉自己耳朵的黑暗历史,他们也害怕受到刺激后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梵高又好气又好笑,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一点病,但被像对犯人一样关在这里总是做得太过分了一点。
当周围人都以一种“你是疯子”的眼光看着你、躲避你甚至辱骂你时,你自己有时候也会打一个激灵,然后扪心问自己是不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一直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疯子。梵高这时候也是这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点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他认真地把这一阶段的画作摆成一排,仔细审视自己不发病时候的画作,在心里按照正统的艺术标准评价它们:构图没有问题,只是稍加创新,色彩也没问题,甚至更加出色,选材也没有问题,这些画贴近自然和人类啊。这些画作仿佛一位位雄辩的证人,帮助梵高又找回了点自信,自己应该是没问题的,疯子能画出这样的画吗?他也认真回想着他的每一次发病的缘由和症状,每一次基本上都是因为有一定的刺激,症状除了那次割掉自己耳朵之外好像也没有很多暴力的举动,只是有一些现在记不太清的幻听、幻觉。可是谁受刺激时不会做一些少见的举动呢?自己的行为好像也不是太出格。
这样想通了之后,梵高就接受了现在的一切,他的心神出奇地平静。他会利用来之不易的外出机会给自己买本新上市的小说,在纠葛的情节和生动的环境中暂时忘记自己周围的一切。他也把自己最喜欢的两位艺术家——德拉克罗瓦和日本版画家丙寅的《哀悼基督》、《草叶》挂在墙上,为这个阴森的囚室增添了一抹亮色和文艺气息。
在纠结着自己是不是疯子的时候,两个朋友的先后到访为这儿的生活增添了一点亮色。
一位是在法国颇有名气的天才画家西涅克,他是在收到提奥的来信后才知道梵高的境况,主动要求来看一看他的这位同行。割掉自己耳朵、在精神病院里发作、被街道居民联名告发的梵高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保罗在去见他的路上也有所耳闻,他对老朋友的状态忧心忡忡。
3月26日,西涅克来到在精神病院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之后,成功地带给了梵高一个出行的机会。作为同是画家的他,最了解梵高心里最想做的事情,保罗主动提出去和宪兵协商,允许他们进入已经查封的黄屋参观。协商失败后,对梵高画作十分好奇的保罗鼓动梵高趁守卫交班,强行进入了黄屋。登上二楼,堆积如山的画作数量让保罗既震撼又羡慕,那是来自一个同行艺术家发自心底的钦佩。《向日葵》、《卧室》、《吉诺夫人》……一张张色彩艳丽、构图独特的画也让他赞不绝口,类似“绚烂”、“奇特”、“出色”的词也不能完全表达这些画带给他的震撼。而相比于以前一提到画作就侃侃而谈的激情,现在的梵高十分低调,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对这份欣赏的回应。
从黄屋出来,西涅克把他带到了自己的画室,这让身处精神荒漠的梵高欣喜若狂,在这种类似放风的情况下还能吸收艺术营养,简直太棒了。
西涅克的性格十分沉静沉稳,和梵高十分不同,所以在他旁边,梵高很自然地感受到了一股镇定但又不失亲近的气息。
“我的朋友,听说你最近精神不妙,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在去画室的路上西涅克发问。
“哎,他们认为我是疯了,非要把我安排在这儿,每天看守得特别严格,画画、抽烟都不能进行。可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只是有的时候容易激动,或者行为举止和普通人有点不一样,整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是啊,咱们搞艺术的有的时候力量一上来,或者画画得兴奋的时候,总会和常人有些不一样的举动。你既然来到这儿也不要想太多,就当多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好了。”来到画室,他一边轻轻地说,一边给梵高端茶倒水,拿出自己最近在忙的画作。梵高最近一直比较纠结的事情在他的嘴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这让梵高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和愉悦。
“是啊,说实话,我现在并不担心我这个。疯子怎么了?雨果等很多艺术家不都曾经在疯人院待过,他们的作品不照样是闻名天下?我现在对他们强加的这个疯子角色也没那么在意了。我的身体应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自从这件事发生,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你看,我的画笔和画布也被人收走了,现在估计都要长毛了。”梵高看他满画室的作品,不无羡慕地说。
“没事的,每个人都有工作的高潮期,也有创作的瓶颈期,遵循自然规律就好。等你什么时候感受到那种冲动,就是那种不得不画画的冲动,你就自然开始画画了,而且画得肯定也不错。”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智者,继续劝着梵高。
“对了,你搬到这儿来,那你在阿尔勒创作的画是怎么处理的呢?”他提了个比较实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