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见识到那么多的画家之后,梵高像一只有灵性的小鹿,虽然还无法独立开辟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但已经逐渐地发现了自己想要的那条道路。自己不适合传统画作中那种古板机械的画法,但也没法科学严格地计算画作的主观比例。他喜欢日本版画浮世绘里的那种简洁的构图和明亮的色彩,也喜欢印象派画作里的朦胧的意境。
他收藏了很多这样的画作,平时也喜欢摸索欣赏。为了表达自己狂热的喜爱之情,他开始一幅幅地临摹。梵高特别喜欢日本画家笔下的梅花,因为打破了视角的限制,并不是设在了传统画作中的花园中心,而是设在周边的一枝梅花上。人们得以从疏朗梅枝的缝隙观察到这早春的满园春色。
他不知道,这些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在他的心底发芽,终有一天成熟长大,使他画出了比那些画作更伟大、更流传千古的作品。
新鲜的空气和热闹的城市生活让梵高流连忘返,多样的艺术观点和思潮也让他收获颇丰,但待得久了,他的心底还是有隐隐的不踏实。他实现了来巴黎之前心心念念的理想:每天不再是自己窝在小屋子里单打独斗地画画,或对着几本书闭门造车地思考,或每天担心今天有没有东西吃或者有没有钱请模特。每天,他会接触衣着华丽的艺术家、画廊的负责人和权高位重的银行家,他每天也会参加晚会宴请、艺术沙龙等活动。这些人给他带来新鲜的思想和思潮,但是却没有让他提起笔绘画的冲动。他在这儿不愁看到模特,因为有很多打扮入时、容貌俏丽的巴黎女孩会排队给你当模特,只要你给她们一点钱作为报酬,可是看着她们搔首弄姿的脸和身体,他只会点起一支烟,盖上自己的画布。巴黎街上有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是一连串的巴洛克装修风格,精美得让梵高不敢注目,更别提对着它描摹。
这个城市像一个水晶球,过于精细华丽,梵高总是像怕打坏了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而不敢把它们随意揉捏在自己的画里。在无数个夜晚,他无比想念在伯纳日尔饿着肚子对着一群煤炭工人画画和四处闲逛描绘厂房的日子,还有在纽南什么都不考虑对着那些吱吱呀呀的纺织工人画画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在金笼子里的鸟儿,虽然吃喝不愁,外表看起来光鲜,但内心却早已腐烂恶臭,对蓝天的渴望快要压坠自己的身体。他在他的书信中这样写道:“看到巴黎时,我感到沉闷的苦痛压顶而来,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灰暗,就像医院里挥之不去的难闻气味,无论怎样清洗都无法使之消散。”
他知道自己要作画,要尽快成功,但没有灵感和作画的素材让他更加焦躁。在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做模特,在巴黎的这段时间内,他总共画了20多幅自画像,可是每一幅自画像里,他的眼神都是那么地忧郁迷茫,仿佛在不停地叩问自己,绘画事业的未来、苦苦摸索中属于自己的地位和坐标在哪里。
从学画画开始,梵高的绘画就是一个人在写生的田地里、在矿工的小屋里,在牧师公管理处完成的。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周边的一切,随意地选择最能打动自己的东西,然后把自己内心的情绪投射到画布上。他太过敏感,一丝细微的波动就能在心中产生巨大的涟漪和阵痛,而画画对于他来讲就像一针,安定剂让他的血液渐渐宁静下来,所以画画是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也是他治愈自己的方式。但是来到了巴黎,他开始尝试从自己的巢穴里走出来,走到人群中和他们一起探讨绘画人生和社会。刚开始,对于迫切想学习印象派和新的绘画技巧的他来说,这一切是那么地新奇有趣,而且富有意义。可是久了之后梵高就会觉得厌倦在他身边那些忙碌的人们、那些叫嚣的声音渐渐压过自己,那形单影只孤独的身影,这样梵高找不到自己创作的冲动和创作的主题。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在这一群人中成了一个没有脸面、没有声音的影子。他无比思念那个活力充沛、灵感迸发的自己。其实在梵高内心,也察觉到了这种矛盾和不安,他在写给提奥的信里写道:“当人们对我稍加欣赏,这时候对我来说多么美好。”对于求爱,他也说男人必须要有一个女人这样才能从中了解到生活的意义。他受够了孤独跋涉的苦处,十分渴望和人的接触和陪同,但是,独有的敏感和细腻又决定了他不愿意也不会和别人接触得太近。一旦超出了那个安全距离,他就会想逃离,在巴黎也是这样。
终于有一天,在提奥惊愕的眼神中,梵高平静地说:“弟弟,我要离开巴黎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虽然提奥百般挽留,梵高还是执意要离开,无奈的提奥只好提着行李把梵高送到了火车站。
离火车到达还有一段时间,兄弟两个就有了一些依依惜别的时间。“提奥,虽然说你是我弟弟,但是,我还是得对这两年在巴黎你对我的照顾表示感谢。我的性格太过狂躁,也比较自我,有的时候只考虑到自己的画画而没想到你的生活。对于我对你的生活带来的困扰,我也感觉到十分地抱歉。”梵高平时很少在现实生活中表达对提奥的感情,这两年他们的争吵也比较多,说到这儿他的眼眶已经有点湿润了,“我离开巴黎对你来说有好处,这样一来就能恢复你的社交、工作和生活。”
“哥哥快别这样说,我是你的弟弟,就得支持你的绘画事业和生活,这都是我该做的,而且你也在一直支持我、鼓励我啊。我们两个在一起住确实存在一些不方便,但是你没有必要离开巴黎呀。你在这儿不是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吗?你不是告诉我你有很多收获吗?你继续留在这儿呗,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在靠近我的公寓帮你租一套房子呀!”虽然提奥对梵高有诸多抱怨,但是听到梵高流着眼泪对自己说这些对不起他的话,他的心还是软了。
“不,那又要多花钱了。巴黎确实是一个艺术和潮流的中心,在这里能接触到五光十色的艺术、思想,这是我在其他地方得不到的,这两年我也慢慢知道了很多艺术理念、绘画技巧和我画作中的缺陷。我不后悔来巴黎,何况还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是啊,那为什么一定要走呢?留在这儿吧,留在这儿我们就不用彼此只通过信件联系,我也不必太担心你在远处奔波。”
“不,我还是要走的。不光是为了咱们两个,还是为了咱们的绘画事业。这两年我都做了什么?我临摹了太多关于印象派的画和日本版画,但我自己的创作寥寥无几,而且一点都拿不出手。我脑中有太多想法,却一点都画不出来。我需要找个地方沉淀沉淀。而且,巴黎也是一个销金窟,它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虽然陈列着最优秀的艺术作品,却不是艺术发生的地方。因为真正的艺术发生在田野里,在农村里,在与底层人民接触的时间里,而这些在巴黎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我要到一个能画画的地方去。时间有限,我不能再在巴黎浪费时间。”
“那你要去哪儿啊?你总要告诉我你的去处。每月的生活费和油彩寄到哪儿去?我总要知道个新地址吧!”
“其实我最想去日本看看,但太远了,成本也太高,留到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想去法国南方,因为这么多年一直都待在北方,受够了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南方的气候温和、色彩比较艳丽、风景优美,简直像个翻版的日本,而且很多书籍都提到那儿,简直是个世外桃源啊,适合画画创作。等我安定下来,我会给你写信的。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从你16岁,你就在外面漂泊,咱们兄弟两人聚少离多。这两年的一些小矛盾,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咱们毕竟是亲兄弟,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支持我的那个人。我现在没什么想法,就是想能够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激发我创作的灵感,早日卖出画作,回报你对我的资助。到了那时,咱们就没必要再分离了。”
提奥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手,他知道梵高像一只不会停留的鸟,在实现他的理想成为一个著名画家之前是不会停歇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选择尊重他的决定,继续支持他。
火车终于来了,梵高托着他的作画用品和提奥给他带的食物上了车。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出走和离别,他没敢回头看还在站台上的提奥,只是闭上眼睛,任泪水流下来。“火车快点开吧,我要尽快开始作画。早点成功就不用再这样自我放逐了。”梵高心里这样想着,在轰鸣前进的火车上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