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梵高在到了安特卫普没多久的时候就萌生了到巴黎的想法,毕竟那儿是文艺中心,有着左拉、巴尔扎克、修拉、高更等如雷贯耳的名字,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激辩和思潮,以及鳞次栉比的画廊和博物馆,那儿更有着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弟弟提奥。于是,他开始在寄给提奥的信里询问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提奥一个人住在五楼的公寓,并不是很宽敞,平时的工作也十分忙碌,有时白天劳累了一天,回到家就开始休息。时间、空间、经济的诸多限制让提奥回绝了这个提议,他只是不断宽慰梵高,让他在安特卫普好好学画,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随着梵高对安特卫普艺术学院的不满情绪日益增强,巴黎对他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他开始更频繁地在信中提到去巴黎和提奥一起生活的建议。刚开始是客观的建议,说更有利于自己的绘画创作和兄弟之间感情的维系,后来得到提奥的反对后开始恳求,说自己会努力作画,早日赚钱回馈弟弟,会调整自己的生活习惯,不打扰提奥的正常工作,说自己极为恳求进入提奥一直在信中提到的科尔芒画室,受到那些艺术家的指导。恳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在信中的口吻开始变得急躁和刻薄起来:“亲爱的弟弟,支持一个艺术家可是一个很难的事情,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可以了。在他成功前必须要忍受这过程中的苦痛和艰辛,不过想想最终的回报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相比于梵高的热烈,提奥一直比较冷静,因为他深切地知道凭着两人深刻的性格差异,一旦住在一起,争吵肯定会变成家常便饭。这在梵高在埃顿生活的那一段时间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倒不如两个人分居两地,靠书信和金钱支持来维系感情。所以,不论梵高如何表明态度,提奥从没松口。
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个感情充沛而热烈的哥哥不顾自己的反对,潇洒地一个人从安特卫普艺术学院退了学,把自己的画布、画笔和一些衣服随意地打包了下,就踏上了去巴黎的火车。
火车上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来自各国去巴黎度假的情侣或者带着孩子的夫妇。他们带着闲适和放松,不解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个苦行僧似的男子,他拖着长衫和过长的头发,携带着沉重的包裹,眼神漂移。梵高并没有领会这些,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了那个有着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和埃菲尔铁塔的地方,那里是激进革命者的天堂,是特立独行者和艺术家们的圣殿,是自己和提奥紧紧依偎的地方。巴黎,我就要来了!这些想法让他的思绪安宁不下来,他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然后抱着那份渴望和欣喜进入梦想。
下了火车,正是晚饭时间,梵高无暇顾及鳞次栉比、颜色艳丽的店铺和矮小却典雅的建筑,而是如候鸟一般径直到了那个在信件上再熟悉不过的地址,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自己的弟弟。当提奥看到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门口的梵高时,他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哥哥,你还是来了。”不一会儿,像是习惯了梵高的处事风格似的,他镇定地把梵高引入了屋。
“哥哥,你还是到巴黎了,真是说服不了你啊。这样也好,免得我总是担心你,一些话在信上也说不清楚。”
“啊,提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爸爸、妈妈不接受我,我在他们那儿就像一只又大又脏、无理乱叫的狗,他们看我不顺眼,我也没必要继续破坏他们的心情,也贬低我自己。没有必要再回去了,提奥,没有必要再回去了。”见到提奥的喜悦冲淡了梵高心中深深的抑郁,但故作平静的语调还是流露出对家庭的不满和被孤立的哀伤。
“哥哥,别这样想,我们在信里已经讨论过这一点啦。爸妈没有抛弃你或嫌弃你,他们只是和你的一些想法有分歧,还没那么严重。现在,爸爸去世了,妈妈心里也不好受,咱们有时间多给她写信,多去看看她。”
“哈,是你应该多和她交流,她以你为豪呢,大商人。我就算了,一个流浪汉,哈哈。”梵高的笑容并不能掩饰自己的苦涩。
“哥哥,把东西放一放吧,我先带你出去买些衣服。这可是巴黎,不是纽南,一身好的衣服可是比通行证还重要。而且,你不是老是说自己吃得不好吗?放心吧,在这儿,我不会让你饿着的。”提奥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个钻入牛角尖的无解问题,提议去外面逛逛转移下话题。
“不,提奥,饭可以吃,也不用太好,我这个脆弱的胃和牙齿吃惯了廉价的食物,也受不了特别好的东西。衣服就算了,我是画画的,那些衣服是你们穿着接待人的,给我穿也会弄脏糟蹋了。”梵高跟着提奥往外面走,言语中还是藏不住的开心,跟弟弟住在一起,吃什么、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提奥不顾梵高的反对,还是给他买了一套白衬衫、夹克和西装。虽然梵高身材矮小,皱纹满布,看上去更像是提奥的叔父一辈,而不是只是大4岁的哥哥。但重新包装的他确实提高了社会档次,他看起来冷峻沉稳,眼神忧郁,像一位做文化生意的老板。这让一开始不愿意让梵高试衣服的店员也暗暗称奇。不过,这套行头在梵高一回到家就收了起来,只在几个场合里穿过。在他看来,自己那宽松、舒适甚至染上油彩的衣服更加适合自己。
来巴黎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那天晚上,梵高睡得无比安宁和踏实。那个关心自己的人不再只存在于笔迹整齐的信件里,而是就在自己隔壁的房间。自己也不再在那个自私冷漠、灰暗阴沉的地方,而是来到了自己在书中无数次被感染、被鼓舞的巴黎。
当提奥上班,家里只剩自己时,梵高可以自由地享受这个空间。房子不大,只有两室两厅,但装修得很有格调,淡黄色格纹的墙纸、精致华贵的沙发和床头柜已经挂起来的高级西服套装都彰显着主人的不俗经济实力和艺术品位。梵高提起提奥的背包,里面装有画廊的一些来往票据、纸笔、一些零钱甚至一张写了梵高名字还没寄出去的信。梵高都能想象出提奥每天的姿态:挎着那个公文包,穿着西装,在缭绕的雪茄烟雾里周旋于艺术家和富商之间。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样的商务正式的生活他曾经过了6年,终究适合提奥这样的人。
但是在这个商务的空间里,还是能看出很多梵高的痕迹:客厅、卧室的角落里摆着包装好的油画和一叠叠梵高的信件。他心里一暖,虽然自己没有生活在这儿,但也对这个地方有天然的亲切感。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梵高来到窗前,这儿是巴黎市中心,视野比较辽阔。1888年夏天的这个午后,阳光像小女孩的笑容,温柔而活泼,泼洒在宽广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身上。梵高心中有一种接近尘世生活的满足感,再也不用在深不见底的煤矿和绵延不绝的麦田里感受孤独感慢慢膨胀到把自己吞噬的地步。就这样,他有了一种把这可爱的光景画下来的冲动。于是,他掏出行李箱的框架,在画布上的白纸上描下它的线条,这是他在比利时学会的一个重要绘画技巧,这样可以更好地构建图画的比例和结构。
在巴黎的时候与其说是度假,不如说是密集地学习。在随后的几天,提奥上班打理自己的工作,而梵高也开始了自己的巴黎生活。与荷兰相比,巴黎的气候更加温暖、湿润,人也开朗很多。有时他也忘记了自己的矜持,用法语和路上的巡视官、乞丐和小贩们交流,新语言和环境让他兴奋不已。
这儿是这么新奇,他无目标地逛着,看到书店、画廊和博物馆就走进去,近距离地观赏这些平日只有提奥寄信才能获得的艺术气息。提奥说得没错,自己熟悉巴黎的文学和革命,但确实忽视了艺术的变革,统治巴黎主流艺术圈的画作确实不是那些像米勒那种颜色低沉的写实派,真是一种新兴起的印象派,他们的作品主题轻松贴近生活,表现也艳丽多姿。此外,从日本传来的浮世绘色彩艳丽,构图生动,也成为这一时期画家追捧学习的对象。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逛完回家后,他就开始释放刚刚充上的电力。一天,邮递员把以前的画作包寄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些画作一一拿出来铺在床上、客厅里和地上,并以自己刚刚在巴黎打磨的眼光审视这些画作,这个太暗了,这个手法太拘谨了,这个太悲伤了。他难过地摇头,然后把从脑子里匆匆闪过的某个画面定格,试图用新的手法把它描绘出来。可是对于只是简单了解新技法的梵高而言,他的自我尝试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他抓着葡萄酒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头发也抓得乱糟糟的,心里满是疑惑和不耐烦。
等到提奥转动钥匙进了家门,这种情绪就有了倾泻口。“提奥,你怎么才回来啊?我有好多问题,自己也弄不出什么答案。”
提着公文包的提奥走进来,先习惯性地把自己笔挺的西装脱掉,挂在衣架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两室两厅的公寓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画笔,而干净的地板也到处都是油彩印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葡萄酒的味道,而动一动角落的水壶,连一滴水都没有。工作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他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名火,梵高的埋怨更是激化了他的这种情绪。
“哥哥,你看看你旁边,被你搞得乱七八糟,你不能收拾下吗?”
“没事的,房子就是用来给人住的,没什么好心疼的。提奥,你快过来,我有了新的发现,也需要你的提议。”
梵高的无所谓更是刺激了提奥,他尽量保持着冷静。“拜托,哥哥,我在外面陪客户、应酬、管理人员和画作已经很累了,我只要求你等我回到家让我有个舒适的环境,可以吗?”
“我在家也没闲着,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改变自己的画风,没有白吃白住。这些都是我的画啊。我又没有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是很少见到提奥生气,梵高的语调低了下来,但生性偏执的他还是在为自己的生活习惯辩护。
“是画又怎么样?会占地方,耽误人坐下来休息,耽误人的休息和工作啊。天啊,你真是缺乏生活常识。”看到空了的酒瓶,提奥更加激动,“你又没好好吃饭吧?我告诉过你,酒不能代替正常的吃饭,这样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梵高不甘示弱:“谁说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那些应酬上的精致食物我可吃不来,我就像清教徒一样,节食禁欲,这样才能保持冷静思考的心。”
“是,是。我们都是脑满肠肥的资本家,只有你是高尚清高的艺术者。天啊,梵高,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这样拼命地工作,到底是为了谁?”提奥有点抓狂。
“提奥,你怎么了?是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我向你道歉,我,只是今天我的画到了,再加上来了一些灵感,我就开始画画了,没注意你的房子。而且,我没吃饭只是想节省一点,毕竟我还没收入,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这时梵高脸上通红的激动已然褪去,提奥刚刚的话击中了他心底的脆弱,于是,他一个激灵,从刚刚的暴躁和刻薄转成体贴和温顺。
“不用,我还是能支持得起你,你不用这样苦着自己,我累了,先去睡了。”提奥像一个被抽取脊梁骨的人,身子微弓进了自己的卧室,却是熟悉、彼此关心的人越知道哪一点最能伤害到对方,而这样的争吵简直让人元气大伤。
这样的争执并没有停止,相反却在升级。提奥细心干净,喜欢体面而精致的生活,追求生活品质和生活享受,而梵高一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就忘记了一切,把周围的环境弄得混乱不堪也不在意。生活上的小矛盾成了导火索,两个人的争吵范围也从艺术观念、经济纠葛、家庭观念一直扩大到小时候两个人不同的待遇上,争吵时间也越来越长,两个人都把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以这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方式发泄出来。
由于连天的争吵,每天去上班时,提奥的精神很差,开始犯一些小错误,情绪也变得很烦躁,那种肃杀和阴郁的气息也从梵高身上移植过来,有好几次把快要到手的生意搅黄了。
而他和梵高的关系也急转直下,两个人都气鼓鼓地僵持着。
提奥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梵高的创作和自己的工作都没什么益处。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送梵高去学画画,让他的生活充实起来,也避免了他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施加危害的可能性。于是,他向梵高提议把他送去科尔芒画室去学习。而一听到学画画的梵高就来了兴趣,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两个人的激烈交火才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