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两个人又在一些绘画的具体问题上聊了几句,拉帕德对于这个有些害羞但很真诚的画家很有好感,他顺势邀请梵高留在这边吃午饭,可是梵高还是拒绝了。对于那些家境优越工作又努力的人,梵高天生地存在一种不知道怎么相处的窘迫感,这也许是他这个年龄才开始职业道路的自卑感导致的吧。在与提奥的信里面,他也有点妄自菲薄地谈道:“已经和拉帕德见过面。但是,我们见面并不太频繁,为了避免他这样的年轻艺术家的指手画脚。”可见梵高的心里为性格友好、建议真诚的拉帕德扣上了一顶多大的帽子。
随后的相处中,还是拉帕德主动拉近了距离。一天,梵高打开在布鲁塞尔下榻画室的房门,发现了门口站着拉帕德。“老兄,最近怎么样啊?看你没有来找我,我就过来看看你的近况。”看着梵高惊讶的眼神,拉帕德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我觉得艺术这种东西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看看同伴们的进步和想法,所以我来了这里。”后来,拉帕德又主动来访了几次,两个人也聊了更多艺术和生活的东西。梵高就在心理上接受了这位朋友兼同行,他也会主动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一来二往,两位年纪差得不算太多的年轻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梵高离开布鲁塞尔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埃顿后,由于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冲突,一个人搬到了牧师公馆旁的小画室居住。拉帕德的到访也让来到这个新环境并且和父母闹矛盾的梵高十分开心。
“有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你呀,你可以安心地画画,不用考虑经济压力,你的全家人也非常地支持。你看我回到埃顿,所有人看着我的眼神,就觉得我是一个一事无成、无所事事的乞丐。连我的家人都嫌弃我丢人,觉得我连一条狗都不如。而我现在自己画画花的全部是提奥的钱,每花一分,我心里的愧疚就增加一分,这些我必须以后要偿还。”梵高和拉帕德在他的画室里找了两个凳子坐下,边喝着梵高倒好的酒边聊着最近的情况。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只要顺其自然追求自己艺术上的长进就好。提奥是你的弟弟,愿意资助你,而不是纯粹地为了经济的投资。等你在画画上有了一定的成绩,你的父母就会理解你啦。”拉帕德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上的烦心事,像我可能确实不太会担心钱的问题,但是我有其他的烦心事。比如我虽然现在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总有一天我要帮助父母打理家里的一切。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是我是家里的独子,总不能不担起这样的责任吧?而且,我的母亲身体十分不好,好多时间都是卧在床上,我随时随地要担心她可能离我而去。所以,这也是我想提醒你的地方。不要因为一时的矛盾,把和父母的关系搞得很僵,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离开你。”拉帕德说到这儿,平时发亮的眼神也稍稍暗了下来。
两个人彼此袒露心声,梵高觉得在自己面前,拉帕德卸下了平时那些富豪之子和先锋画家的光环,反而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更加把拉帕德当成了自己的知己。
画家三句话不离绘画,这两个人也是这样。几杯酒下肚,两个年轻人又开始兴致昂扬地讨论起了绘画的问题。为了互相督促进步,两个人决定一起在埃顿写生,两个人会定下同一个绘画对象,然后画完之后对彼此的画作提出意见。对两个有一定绘画经验的人来说,发现不同的创作视角就像两个人一起照镜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因为两个人的生活背景和学术训练的原因不同,两个人的风格也有一定的差异。在对同一个对象绘画的时候,梵高的笔触就比较狂野甚至粗糙,而拉帕德的构图和描述都细腻很多。而在另一个方面,梵高的创作可能就比拉帕德大胆,有创造力。总体来看,两个人相互欣赏,已然成了惺惺相惜的创造伙伴。
一年之后,这样的和谐却被打破,直接导致5年友谊的彻底破裂,而且一直到梵高去世,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修补好。
在完成《吃土豆的人》之后,梵高第一时间把小型复制品寄给了提奥和拉帕德。对他来说,这是个人绘画史上第一幅油画、第一幅集体画像,总之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小小的里程碑。他十分渴望受到两个人对于这幅画作的肯定,可是拉帕德的来信里只有十分简单的“收到,感觉很一般,希望有进一步的提升”这样令人泄气的话语。他的好胜心被激起,他卷了一幅《吃土豆的人》,兴致勃勃地来到拉帕德的家,一定要和他理论一番,让自己的好伙伴认识到自己这一得意之作的优点。
“拉帕德,我收到你的信了,这可是里程碑的作品,你怎么对它这么冷淡?你一定是没仔细欣赏,所以我把那幅画就带来了。”
“我仔细欣赏过了,那确实是我负责任的艺术评论。”拉帕德的目光清澈如常,看不出什么开玩笑或者恶作剧的意思。
“怎么,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
拉帕德转身拿起挂好的梵高画作,又仔细地端详了半天,面对梵高期待表扬和肯定的眼神,他只是郑重地叹了口气说:“首先祝贺你画出了第一幅大规模的群体人像油画,这确实费了很大工夫。但是我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比较糟糕的艺术尝试。你的画一直都比较粗糙,这在画个人时表现得不明显,可是这一次画那么多人,为什么不尝试着努力把它画细腻一点呢?你自己看,这幅画里面的漏洞让人不忍直视,那个女人的手是多么地不真实,咖啡壶、桌子之间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出现。也可能这是什么先锋艺术家的画法,但是和我的欣赏习惯差得有点远。”
客观地说,拉帕德的评论有一定的道理,不够真实和合理从来都是梵高画作的短处,而这在群体油画中确实表现得更加明显。可是,呕心沥血完成这幅大作的梵高受不了这么低的评价,他像一只被烧着的愤怒的小兽,在屋里跳来跳去,大叫起来:“你以为你去了几趟巴黎就能代表先进的主流的艺术潮流了?我都能包容你们那种像照相一样的临摹画法,你怎么就不能对我的这种画法宽容一下?艺术评价应该是百家争鸣,不能只用一把固定的尺子衡量所有的艺术品。还有,为什么只关注画作的形式,不看看皮相下的内容呢?我承认我的外皮确实有点粗糙,但是农民的坚韧和对新生活的希望,你们怎么都没看到呢?”梵高吵着叫着,仿佛要把他自绘画以来遭遇的所有非议都发泄出来。
拉帕德静静地听着,他觉得作为挚友,他有责任指出梵高的不足,也有责任聆听朋友歇斯底里的发泄。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梵高喊叫完后,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抹了抹自己的脸,深深地看了好友一眼,卷起自己的画作就离开了拉帕德的家。而拉帕德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这之后,拉帕德三番两次写信给梵高希望他原谅自己的不同的艺术意见,也时时关注着梵高的进步和行踪,为他的每一次亮相默默打气鼓励,甚至几次去他居住的地方拜访。可是,无论是信件还是来访,梵高都一味地拒绝,这执拗的少年意气一直延续到了梵高生命的尽头,也给拉帕德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后来,拉帕德在写给梵高母亲的信件中这样评价梵高:“他属于孕育着伟大艺术家的种族。”他也提到了自己的遗憾,“对我来说,虽然梵高一直与我冷战,他始终不是我的敌人,而是一位让人失望的老友。在未来,当我会想起这些日子的时候……文森特的典型形象会向我在忧郁但清晰的光线中展现:勤劳的、挣扎的、狂热阴沉的文森特,可能会经常被点燃并且变得暴躁,但他总是通过它的高贵和他超常的艺术素质来控制友情和钦佩。”
1890年梵高去世,而两年之后,拉帕德也因病去世。不知道如果两个人在天国相遇,梵高会不会收起他的触角,向他的好友露出宽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