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六年夏,厚林王朝。
源顺镖局在厚林王朝离草道水兰城里,算是规模不小的一座镖局了,当家的王泰平今年已经五十六岁,魁梧的身材已经有了小弧度的弯曲,两鬓的白发和额头的沟壑却挡不住老爷子矍铄的精神,早年间凭借耍的一手好大刀在江湖得了个“大刀王二”的诨号,而立年后因变故脱离绿林下山,在水兰城落脚并创办了源顺镖局,走镖二十余年,凭着年轻时山上山下的好名声好人缘,官里官外低头陪笑堆出来的好渠道,硬生生只失过一次镖,因而源顺镖局的名号是端得稳健。
老王膝下独子,名元恺,有一个侄女名萱,是王泰平兄长王泰安之女,当年官府清林,王家兄弟的寨子被灭,王泰安死于官府乱刀之下,王泰平则带着儿子和侄女逃下了山。老王对这个侄女甚是疼爱,比亲闺女还亲,儿子王元恺从小不学无术,仗着父亲传授的三招两式跋扈水兰城,但好歹孩子不傻,知道轻重,这些年来没闹出过严重的后果,老王也就听之任之了,王元恺不喜读书,满脑子闯荡江湖得名号的冲动,老王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劝说未果,于是在王元恺长到十四岁时逼着他练刀,小伙子读书取功名的本事不行,练刀却有不小的天分,没几年就将父亲的“刀三式”练得有模有样,甚至融会贯通糅杂出了一套自己的刀法,给起名为“刀八式”,及冠前王元恺就老老实实从趟子手干起,短短两三年间凭真本事混到了自家镖局镖师的位子,这总算让老王摸着胡子遂了意。而侄女王萱性格内敛,样貌说不上多出色,但是及笄后身条出落得紧致有型,曾有好几户水兰城忠厚人家踏门说亲,奈何老王对这个侄女疼得很,加上王萱年幼失双亲,王泰平是真舍不得送出门。
水兰城是离草道最西边的一座城,离草道又是厚林王朝最西边的道,这几年西边的坤舆王朝和南边的凤沼王朝战火四起,夹在中间的厚林王朝就倒了霉,水兰城里不少精明商贾为避免遭无情战殃已经开始转移家产,老王也在盘算着举家迁至都城厚林道,可是毕竟家底有限,够不上说走就走的资格,于是提前遣散了局里镖师,只剩下愿意跟随的镖师和几个徒弟,准备接一单去往都城方向的镖,带上家眷,镖利做盘缠,好歹不至于走得太失魂落魄。
人手少力量有限,老王就不想着檀口吞大象,拒绝了几单大镖,借着水兰城官府在册的薄脸面,总算谋得了一单不大不小的镖,是水兰城副城主私人的黑单——运三箱兵器,覆以五箱绸缎,赚两样的钱运一趟货,副城主还不抽镖利,这等好事实在是让老王说不出个“不”字,但馅饼并没有砸晕老王的脑袋,出官府前还是好说歹说却毫不费力地孝敬了十两银子。
莽苍大陆上兵器是个敏感玩意,不管哪个王朝,兵器都是要详细记录在册的,私自交易兵器按朝律绝对是蹲大牢的行当,但是上有朝律,下有行意,兵器在黑市里流通也算见怪不怪的现象,只要数量不太大,官府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水兰城副城主这种监守自盗的作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为了稳妥起见,老王还是选择在夜里出发,一来稳妥,二来可以省下和厢里厢邻解释人去宅空的口舌,这一趟镖,老王押镖,王元恺做镖头,其余镖师趟子手八人,两辆镖车,五个镖箱,加上侄女王萱和妻子赵氏,一行十余人在老王喊过“合吾”后,于夜间出发,只留下一围空空的源顺镖局大宅。
一夜路下来,堪堪出了水兰城,厚林王朝多森林,一行人走进了水兰城与木兰城之间的林路,正值仲夏,清晨时分,林子里还是雾蒙蒙,泥路还带着湿滑,耳边充斥着震耳的蝉鸣,刚刚打过盹的王泰平就叫过儿子王元恺吩咐:“抹油。”
“爹,要走偷镖?没这个必要吧?”王元恺整夜未眠,却不见疲色,有着黝黑精壮的身材,胯下一匹鬃毛发亮的青骢,背着一柄精钢大刀,镖局兵器全部记录在官府册上,这柄精钢大刀是王泰平抹着老脸喝了好几顿酒才到手的好刀,虽比不上四大名刀,但对于草野人家,也算不可多得了。
“谨慎起见,咱们运的东西上不得台,再说了,这趟人手不够,小心使得万年船,爹是怎么教导你的?”
“又来了又来了,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见人带三分笑,敬三分礼,饮三分酒,耳朵都起茧了爹。”王元恺不耐烦地翻起了白眼。
“那你也得记着,走镖不是靠武艺,而是靠脸皮,爹这二十年,真正亮青子的趟子少之又少,只失过一次镖,咱源顺的镖旗都是爹这张老脸保下来的,以后你也记住,能不亮就不亮,真亮了青子也别下死手,都是一路人,谁都捞不着好,去吧,摘铃铛。”老王当家絮絮叨叨,摸着花白的胡子,背上那把一起走过二三十年的大刀随着马背的颠簸险些磕着后脑勺。
“得嘞。”王元恺也不是好勇斗狠之徒,跟着走了几年镖,早把那点莽性打磨光了,当下就去给镖车摘了铃铛,收了镖旗,车轱辘上抹了油,这在镖局的行当里叫偷镖,王元恺去前面的车上叫醒了堂妹和母亲,王萱起身吃了干粮,钻出车和王元恺唠嗑,素洁的长裙掩盖不住少女的紧致身条:“哥,厚林城真的很大吗?比水兰城还大吗?”
王元恺轻纵马跟着车,边瞟着两边山林边搭话:“这哥哪知道啊,哥也没去过啊,去了就知道了。“
“那到了之后我想去买胭脂,听姐妹说厚林城的胭脂比水兰城的要好看一百倍。”王萱低下头嚼干粮,眨巴着眼睛遐想。
“她们知道个屁,不都是道听途说,萱萱,爹说这趟去厚林道,要给你许个好人家,到时候就好让人家给你买胭脂去了。”
“我不管,我到了就要去。”天真的少女对谈婚论嫁丝毫没有感觉。
“好好好,喝点水,别噎着了。我告诉你啊。。。”
“元恺!”兄妹间的窃窃私语被老王当家一声轻喝岔过,紧接着镖队都停了下来,王元恺心知有情况,顾不得没说完的话,叮嘱妹妹钻进车里,一夹马背到了王泰平身边,就看见路那头十丈左右,立着二十余人,与绿林好汉不同的是,前面骑马的四人穿着杂乱不同的兵甲,胯下马匹威武健壮,为首一人肩扛一柄长而窄的刀,左边两人一个手持双锤,一个配一柄剑,右边一人则背着一张牛角大弓。
“爹,路上没有荆棘条子啊,怎么回事?”镖局走镖,路上如果被寇匪盯上,会在路上摆下一把荆棘条子,寓意着恶虎拦路,这是镖匪通用的规矩,王元恺走镖好几年,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直接拦路的情况。
“元恺,不对劲,好像是兵,张眼子,我先去盘头。”王元恺听言从怀里掏出了镖旗,一扬手,蝉鸣震耳的林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镖字。
老王当家一夹马腹,前行了两步,拱了拱手:“合吾!祖师爷留下了饭,朋友你能吃遍,兄弟我才吃一线,各位好汉,见面三分情,交个朋友,山不转路转,以后碰上面咱唱戏的敬酒敬茶!”
对面四人置若罔闻,背牛角弓的那人凑近为首扛刀人私语,抬手虚浮地指了指,老王当家心知不好,赶忙又拱了拱手:“当家的辛苦了,在下源顺镖局王泰平,江湖朋友抬举,唤一声大刀王二,还请朋友留下这一线兄弟走吧。”
对面四人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王元恺忍不住将手慢慢挪到背后握住了刀把,王泰平看见儿子这个动作,侧过头制止:“元恺,手拿前面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亮青子!”
“可是爹。。。”王元恺刚想和父亲争辩几句,但是一侧头就看见眼前父亲的脸突然变得呆滞起来,往右一看,只见一只利矢插入了老王当家的太阳穴,箭头从另一边穿出,带出热乎的鲜血,老王当家身躯一软,怦然跌落马下,箭的尾羽仍兀自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