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苏老泉的孩儿,年长七岁,教他读书写字,十分聪明,目视五行书。行至十岁来,五经三史,无所不通。取名苏轼,字子瞻。此人文章冠世,举笔珠玑,从幼与谢瑞卿同窗相厚,只是志趣不同。那东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恼的是和尚,常言:“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方遂吾愿。”见谢瑞卿不用荤酒,便大笑道:“酒肉乃养生之物,依你不杀生,不吃肉,羊、豕、鸡、鹅,填街塞巷,人也没处安身了。况酒是米做的,又不害性命,吃些何伤?”每常二人相会,瑞卿便劝子瞻学佛,子瞻便劝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学佛,三生结果。”子瞻道:“你那学佛,是无影之谈;不如做官,实在事业。”终日议论,各不相胜。
仁宗天子嘉祐改元,子瞻往东京应举,要拉谢瑞卿同去,瑞卿不从。子瞻一举成名,御笔除翰林学士,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富贵非常。思念窗友谢瑞卿不肯出仕,“吾今接他到东京,他见我如此富贵,必然动了功名之念。”于是修书一封,差人到眉山县接谢瑞卿到来。谢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贵,果然谤佛灭僧,也要劝化他回心改念,遂随着差人到东京,与子瞻相见。两人终日谈论,依旧各执己见,不相上下。
你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适值东京大旱,赤地千里。仁宗天子降旨,特于内庭修建七日黄罗大醮,为万民祈雨。仁宗一日亲自行香二次,百官皆素服奔走执事。翰林官专管撰青词,子瞻奉旨修撰,要拉瑞卿同去,共观胜会。瑞卿心中却不愿行,子瞻道:“你平昔最喜佛事,今日朝廷请下三十六处名僧,建下祈场,诵经设醮,你不去随喜,却不挫过?”瑞卿道:“朝廷设醮,虽然仪文好看,都是套数,那有什么高僧谈经说法,使人倾听?”看起来也是子瞻法缘该到,自然生出机会来。当日子瞻定要瑞卿作伴同往,瑞卿拗他不过,只得从命。二人到了佛场,子瞻随班效劳,瑞卿打扮个道人模样,往来观看法事。
忽然仁宗天子驾到,众官迎入,在佛前拈香下拜。瑞卿上前一步,偷看圣容,被仁宗龙目观见。瑞卿生得面方耳大,丰仪出众,仁宗金口玉言,问道:“这汉子何人?”苏轼一时着了忙,使个急智,跪下奏道:“此乃大相国寺新来一个道人,为他深通经典,在此供香火之役。”仁宗道:“好个相貌!既然深通经典,赐你度牒一道,钦度为僧。”谢瑞卿自小便要出家做和尚,恰好圣旨分付,正中其意。当下谢恩已毕,奏道:“既蒙圣恩剃度,愿求御定法名。”仁宗天子问礼部取一道度牒,御笔判定“佛印”二字。瑞卿领了度牒,重又叩谢。候圣驾退了,瑞卿就于醮坛佛前祝发,自此只叫佛印,不叫谢瑞卿了。那大相国寺众僧,见佛印参透佛法,又且圣旨剃度,苏学士的乡亲好友,谁敢怠慢?都称他做“禅师”。不在话下。
且说苏子瞻特地接谢瑞卿来东京,指望劝他出仕,谁知带他到醮坛行走,累他落发改名为僧,心上好不过意。谢瑞卿向来劝子瞻信心学佛,子瞻不从;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发,岂非天数,前缘注定?那佛印虽然心爱出家,故意埋怨子瞻许多言语,子瞻惶恐无任,只是谢罪,再不敢说做和尚的半个字儿不好。任凭佛印谈经说法,只得悉心听受;若不听受时,佛印就发恼起来。听了多遍,渐渐相习,也觉佛经讲得有理,不似向来水火不投的光景了。朔望日,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国寺中礼佛奉斋,子瞻只得依他。又子瞻素爱佛印谈论,日常无事,便到寺中与佛印闲讲,或分韵吟诗。佛印不动荤酒,子瞻也随着吃素,把个毁僧谤佛的苏学士,变做了护法敬僧的苏子瞻了。佛印乘机又劝子瞻弃官修行,子瞻道:“待我宦成名就,筑室寺东,与师同隐。”因此别号东坡居士,人都称为苏东坡。
那苏东坡在翰林数年,到神宗皇帝熙宁改元,差他知贡举,出策题内讥诮了当朝宰相王安石。安石在天子面前谮他恃才轻薄,不宜在史馆,遂出为杭州通判。与佛印相别,自去杭州赴任。一日,在府中闲坐,忽见门吏报说:“有一和尚,说是本处灵隐寺住持,要见学士相公。”东坡教门吏出问:“何事要见相公?”佛印见问,于门吏处借纸笔墨来,便写四字送入府去。东坡看其四字:“诗僧谒见。”东坡取笔来批一笔云:“诗僧焉敢谒王侯?”教门吏把与和尚。和尚又写四句诗道:
大海尚容蛟龙隐,高山也许凤皇游。
笑却小人无度量,诗僧焉敢谒王侯?
东坡见此诗,方才认出字迹,惊讶道:“他为何也到此处?快请相见。”你道那和尚是谁?正是佛印禅师。因为苏学士谪官杭州,他辞下大相国寺,行脚到杭州灵隐寺住持,又与东坡朝夕往来。后来东坡自杭州迁任徐州,又自徐州迁任湖州,佛印到处相随。
神宗天子元丰二年,东坡在湖州做知府,偶感触时事,做了几首诗,诗中未免含着讥讽之意。御史李定、王珪等交章劾奏苏轼诽谤朝政。天子震怒,遣校尉拿苏轼来京,下御史台狱,就命李定勘问。李定是王安石门生,正是苏家对头,坐他大逆不道,问成死罪。东坡在狱中,思想着甚来由,读书做官,今日为几句诗上,便丧了性命?乃吟诗一首自叹,诗曰:
人家生子愿聪明,我为聪明丧了生。
但愿养儿皆愚鲁,无灾无祸到公卿。
吟罢,凄然泪下,想道:“我今日所处之地,分明似鸡鸭到了庖人手里,有死无活。想鸡鸭得何罪,时常烹宰他来吃?只为他不会说话,有屈莫伸。今日我苏轼枉了能言快语,又向那处伸冤?岂不苦哉!记得佛印时常劝我戒杀持斋,又劝我弃官修行,今日看来,他的说话,句句都是,悔不从其言也!”
叹声未绝,忽听得数珠索落一声,念句“阿弥陀佛”。东坡大惊,睁眼看时,乃是佛印禅师。东坡忘其身在狱中,急起身迎接,问道:“师兄何来?”佛印道:“南山净慈孝光禅寺,红莲花盛开,同学士去玩赏。”东坡不觉相随而行,到于孝光禅寺。进了山门,一路僧房曲折,分明是熟游之地。法堂中摆设钟磬经典之类,件件认得,好似自家家里一般,心下好生惊怪。寺前寺后,走了一回,并不见有莲花。乃问佛印禅师道:“红莲在那里?”佛印向后一指道:“这不是红莲来也?”东坡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少年女子,从千佛殿后,冉冉而来。走到面前,深深道个万福。东坡看那女子,如旧日相识。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笺一幅,求学士题诗。佛印早取到笔砚,东坡遂信手写出四句,道是:
四十七年一念错,贪却红莲甘堕却。
孝光禅寺晓钟鸣,这回抱定如来脚。
那女子看了诗,扯得粉碎,一把抱定东坡,说道:“学士休得忘恩负义!”东坡正没奈何,却得佛印劈手拍开,惊出一身冷汗。醒将转来,乃是南柯一梦。狱中更鼓正打五更。东坡寻思:“此梦非常,四句诗一字不忘。”正不知甚么缘故,忽听得远远晓钟声响,心中顿然开悟:“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为色欲堕落,今生受此苦楚。若得佛力覆庇,重见天日,当一心护法,学佛修行。”
少顷天明,只见狱官进来称贺,说:“圣旨赦学士之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得赦,才出狱门,只见佛印禅师在于门首,上前问讯道:“学士无恙?贫僧相候久矣!”原来被逮之日,佛印也离了湖州,重来东京大相国寺住持,看取东坡下落。闻他问成死罪,各处与他分诉求救,却得吴充、王安礼两个正人,在天子面前竭力保奏。太皇太后曹氏,自仁宗朝便闻苏轼才名,今日也在宫中劝解。天子回心转意,方有这道赦书。东坡见了佛印,分明是再世相逢,倍加欢喜。东坡到五凤楼下,谢恩过了,便来大相国寺,寻佛印说其夜来之梦。说到中间,佛印道:“住了,贫僧昨夜亦梦如此。”也将所梦说出,后一段与东坡梦中无二。二人互相叹异。
次日,圣旨下,苏轼谪守黄州。东坡与佛印相约,且不上任,迂路先到宁海军钱塘门外来访孝光禅寺。比及到时,路径门户,一如梦中熟识。访问僧众,备言五戒私污红莲之事。那五戒临化去时所写《辞世颂》,寺僧兀自藏着。东坡索来看了,与自己梦中所题四句诗相合,方知佛法轮回,并非诳语,佛印乃明悟转生无疑。此时东坡便要削发披缁,跟随佛印出家。佛印到不允从,说道:“学士宦缘未断,二十年后,方能脱离尘俗。但愿坚持道心,休得改变。”东坡听了佛印言语,复来黄州上任。自此不杀生,不多饮酒,浑身内外,皆穿布衣,每日看经礼佛。在黄州三年,佛印仍朝夕相随,无日不会。
哲宗皇帝元祐改元,取东坡回京,升做翰林学士、经筵讲官。不数年,升做礼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佛印又在大相国寺相依,往来不绝。
到绍圣年间,章惇做了宰相,复行王安石之政,将东坡贬出定州安置。东坡到相国寺相辞佛印,佛印道:“学士宿业未除,合有几番劳苦。”东坡问道:“何时得脱?”佛印说出八个字来,道是:
逢永而返,逢玉而终。
又道:“学士牢记此八字者!学士今番跋涉忒大,贫僧不得相随,只在东京等候。”东坡怏怏而别。到定州未及半年,再贬英州;不多时,又贬惠州安置;在惠州年馀,又徙儋州;又自儋州移廉州,自廉州移永州。踪迹无定,方悟佛印“跋涉忒大”之语。
在永州不多时,赦书又到,召还提举玉局观。想着:“‘逢永而返’,此句已应了;‘逢玉而终’,此乃我终身结局矣。”乃急急登程,重到东京,再与佛印禅师相会。佛印道:“贫僧久欲回家,只等学士同行。”东坡此时大通佛理,便晓得了。当夜两个在相国寺,一同沐浴了毕,讲论到五更,分别而去。这里佛印在相国寺圆寂,东坡回到寓中,亦无疾而逝。
至道君皇帝时,有方士道:“东坡已作大罗仙。亏了佛印相随一生,所以不致堕落。佛印是古佛出世。”这两世相逢,古今罕有,至今流传做话本。有诗为证: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
铁树开花千载易,坠落阿鼻要出难。
(《喻世明言》卷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