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者笑道:“怎么这位客官要做这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早是吓呆了,问道:“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道:“这位客长官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赔不是道:“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厚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绒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
那知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且又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分付见惠多少。
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便不能够如命。”
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拦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那个晓得他苦脑?”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热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
两个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的銮驾。只见前头四面金刚旗,中间几个黑脸蓬头赤足的小鬼,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活鬼模样的都是獠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着珊瑚的,都是国内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我看这些蛮娘,妆束虽奇怪,面孔还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么杂在男獠队里?”朱春辉道:“他国中从来是不知礼义的。”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那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身披着七宝袈裟,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尽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的有理,便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萝蜜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萝蜜?”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萝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睡觉。
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子,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炼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莫非白蛇么?”揉一揉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子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衣下床,拾起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来?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拚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原来朱春辉就在他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杜景山开门出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朱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
”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虽不晓得礼义,却从来没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个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凡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道:“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驼山去。”
话说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去。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逦行了一程,早望见了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问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忽闻得一阵腥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想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
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