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韦公公说道:“今上位好书画古玩,如今京师再寻不出。”他却胡诌道:“这书玩,宋朝有个徽宗,极喜的。他遍天下搜访极多,后来南渡,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厢收买,有奇异的。”韦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丝观音。那应天王巡抚上本不与,这恐要不来。”王臣道:“内面做事,外边时时执拗。只除里边差一个人,自带些银子去收买,这有司须阻当不得。”
这韦公公听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赍了二万银子出京,也分付他不要生事扰民,惹这些酸子言语。他却志得意满,那里肯听。用几个走空光棍做书房,收了些无赖泼皮做人役,带些清客陪堂,叫了两只座船。每只得他八十两坐舱钱,容他夹带私货。打了个钦差金字牌,中书科不轩豁,倒打锦衣卫头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廪给口粮下程,一路折干需索,好不骚扰。
渡淮到了扬州,过江在镇江,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锦衣卫官与抚按巡道相见,都是宾客礼。又是奉着钦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时,已与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书画册在前,他就出下一纸告示道:
钦差锦衣卫王为公务事。照得本卫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有隐匿,以抗违诏旨问罪。首发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特示。
这个风一倡,宋徽宗时进花石纲,人家一花一石,以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画儿、呆字、旧铜炉、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韩干马、吴道子人物、小李将军山水、汉鼎周彝、哥窑瓶碗,借此吓诈。先时有几个怕事的,拿几件来交易,里边也偿他半价。内中去了官的头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来。他却坐名,某人某样画,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几种。前日去求他说分上不说的大户,不管他有没,名下注一二种,叫他亲送至监领价。先通行苏、淞、常、镇、杭、嘉、湖七府。
凡一应来见王千户,有那回没有的,拿赝造的来,难逃王千户眼睛。先将来打上一套,然后来拶,叫他彼此引攀追捉。追到真的,他还不肯作真,还要短他价。自己家主家中,原没多几件,拿几件出官,其馀回没有。这来回话人,正曾与王臣同服事的,觉得这千户有些面善,偷看了几眼。他将来打了三十,说他抗违,将这人墩在衙门里,又拿他亲身。其馀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时渐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他主翁知道,无可奈何,只得寻他平日小厮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两银子,回说前开玩物,委是没有。计价千金,今倍价纳官,求爷自行寻访。这人晓得他转面无情的,去见极其小心,再三叩头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买。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腾岂不到五七倍?把两边一看,从人都避开。他叫这人上去道:“你认得我么?”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识天颜。”王千户道:“你这样忘旧。论他要置我于死,也该弄他个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还在么?”道:“在。”千户道:“我出京没个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荆姐好么?一同作伴更妙。”这人道:“小人去说,只说爷原籍家眷送来。”千户道:“还有这几家,我当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宽他,你也得些作谢媒。”
此人去说,主翁甚是不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与他去,不然恐还有祸。”主翁只得应允,并紫荆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这几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户笑道:“韩信吃顿饭,赠千金。他不留我一顿饭,叫他费千金。足相当,出我气了。”自此例破,没有的纳价。凭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诈完才歇。自乡宦下至穷乡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恼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紧。有司无可奈何,自常至苏,苏州朋友见他穿红进城,把《千家诗》改两句嘲他道:
指挥飞作白蝴蝶,千户染成红杜鹃。
又诌一个笑话,用着两句《浣纱》曲子道:
胥门有神人,头大如车轮。一个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满街这样传笑。王千户恼了,道:“我知道苏州朋友极轻薄。前日在王家,这干人将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头上来揉痒。”心生一计,说收到古书,恐有差错,取各学生员查对,仍要他抄誊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里抄誊,早进晚出,饥得腰瘪肚软。那带来京班,还嚷乱道:“字写得不好。”不肯收他的书,要诈钱。这些来受气的秀才,出来一传,外边反乱了破靴阵了。
先在学间聚齐,随见吴、长两县县官,你一声,我一句叫。县官不知向那一个回答,只说:“原没这事,你们还到上边讲。”又到府间,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养的,岂有取去抄书之理!你们去对他讲,要到道前,并见抚按。”只见远远道子来,是王千户拜客。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这奴侪!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们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来惹我们相公!”夺板子,扯轿扛,乱打将来。秽言恶语,也听不得。瓦片石块,夹头脸打来。王千户见不是条,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赏。”后边一个轿夫,去夺轿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个,牛头扛扛了。飞赶到得衙门,叫:“快关门,快关门!”等不得到堂落轿,头门边便已跳下轿,往里一跑。已是乌纱双翅折,绣服满污泥。带落花银片,真如落水鸡。
这干秀才已赶到,将他大门打得梯样,头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来助兴。秀才喊一声,他喊四五声不绝。秀才已住,他还打个不休。弄得王臣脸中五色浑无定,身上三魂莫可寻。无可奈何,与后司计议道:“秀才原是破靴阵,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对,散他去罢。”两下计议,写上一面白牌,写的心惊,写得差,揩去又写。那王千户战兢兢标朱,那点不知点在那厢,日子全不成字。道:
本卫
上供书籍,俱已倩人,诸生姑免。
叫人拿去门上挂,那个敢去。捱不过,一个大胆的拿了,从打碎门洞中塞出。一个秀才,扯住正读。一个在侧边嚷:“好大胆奴才!我们要你免?只是打!”一声喊,在隔墙石头瓦片,如雨打进。近墙的屋上瓦,没一块完全。王千户道:“怎处?不如走罢。”却舍不得这些诈来银子。众人道:“免字不好,换个字哄他散罢。”商量一会,改作:
本卫
上供书籍,自行倩人抄誊,诸生各回肄业。
写了,弄得出去。众秀才道:“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旧嚷乱。王千户道:“诸生二字不好。终不然,称列位相公。”后司道:“没这行移体。”一个道:“只着人口传。道以后抄书,不敢相劳,列位相公请回。口说无凭,不害体面。”一个道:“只说,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户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自己换了衣帽,连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后墙逃命。
却是后司道:“不可。我们走得多远,被他赶上拿住,打做稀烂。只除把钦给银两搬来,摆在堂上。大开仪门,他若进来,就把抢劫赖他。秀才晓得道理利害,必不敢来,可以退他。”众人齐声道:“好!”不问钦给、诈赃,忙忙的将来摆了。自己躲在深处,叫人将大门闩拔去,飞也似跑进。这众秀才正闹嚷时,忽见衙门划然大开。众人恰待赶进,早见堂上甬道,并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满,都是木屐样大元宝。一似:梅开庾岭玉,风卷浙江潮。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造次!这厮待把钱粮涂赖我们了。我们莫进去,只围着守着,绝他水菜。”
少不得有司出来调停。果是长、吴二县,心中也怪王千户,要人啰唣。他却也道:“歹不中是个差官,带有钦给银两,也是地方干系。”一面申报上司,一面自来抚慰。众人围住,嚷嚷乱乱。又得抚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学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机生事。众秀才假手脱,打起退船鼓散讫。这干赶兴百姓,也都走回。这番王千户才有了性命。
在里面与后司做本,道是乡绅大户买嘱劣衿,阻挠采办,凌殴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发本。不期王抚向知他在地方骚扰害民,已行有司访他恶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与学院会稿,一齐上本。学院还只为学政,奏他荼毒生员,逼诈凌辱,失朝廷养士之体。王抚便将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纳贿诈财,动经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财赋所出,岂容动摇。一面发本,一面借防护为名,差兵围了他衙宇。又牌行府县,拨夫巡守。王千户与这干随来光棍,原怕秀才殴打,不敢出门。这一围守,要藏匿搬移赃物,搬不得。要上本勾干,也做不得。却又似个:笼鸟难张翼,囚猿浪举身。
只是两院上本,行学查个为首生员。却把个新进并不曾出来的秀才,叫做陆完,是因他进学,不完束修,竟将来报入在本里。却不:李代桃僵,张帽李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个本,王抚说得异样激切。江南缙绅,为地方,也向阁中讲说。圣上悯念三吴,竟差官拿解来京。
此时王千户见王抚两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缚。本上有名党与,抚按竟自拿问。诈到倾成元宝五千锭,尽盘在官。王抚并将采到书玩,一并解京,这便是真赃实犯。王千户枉费了许多心,用了许多力,不得分厘随身入己。
到京下镇抚打问。没钱用,夹打都是重的。没钱用,没关节,这恶迹都不能隐下。卫中上本,参送法司。刑部依律,拟他打死平民,激变地方,定了个斩罪。倒是圣上英明,既批了个着即会官处决,还传首江南。其随从白棍,充军问徒不等。
倚势诈钱,威阔能得几时。若是这王臣安分知足,得顶纱帽,虽不为缙绅所齿,还可在京鬼混过日,就是作人奴隶,贫贱终身,却没个杀身之祸。总是小器易盈,贪得无厌,有此横事。单只为朝廷撰得二十余万银子,单成就得个圣上仁明,纳谏如流,王巡抚爱民忠鲠。
还有那陆秀才,邀圣上宽恩,置之不问,已是个侥幸了。到后来中了举,中进士。京中闻他是前日打王千户,是个有胆气有手段的,却铨选了个北道御史,后来直做到吏部尚书。其实陆秀才原也没甚力量,那无妄之福,翻得从无妄之祸里面。在王臣还替世间做个走空诈钱的鉴戒,足发一笑而已。
(《醉醒石》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