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妓女之中,人品尽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论。唐、宋、元都有官妓,我国初洪武爷时也有官妓,共建十六楼于南京。只因后来百官退朝之暇,都集于妓家,牙牌累累,悬于窗槅,终日喧哗,政事废弛,因此庶吉士解缙奏道:“官妓非人道所为,可禁绝之。”后都御史顾佐特上一疏,从此革去官妓。但娼妓之中,从来有能事之人,有男子做不来的,他偏做得。
话说嘉靖年间,京师有个女妓邵金宝,与口西戴纶相好。这戴纶后为京营参将,因与咸宁侯往来带累,犯在狱中,将问成死罪。戴纶自分必死,况且家乡有数千里之远,若不死在刀下,少不得要死在狱中,遂取出囊中三千馀金,付与邵金宝道:“俺今下狱,生死不可知,你若有念俺之情,可将此三千金供给我,以尽俺生前之命罢。”邵金宝大哭,遂收了这三千金,暗暗计较道:“若只把这三千金将来供给,有何相干?须要救得他性命出,方才有益。”遂先把些银子讨了几个标致粉头,将来赚钱。看见财主之人,便叫粉头用计,大块起发他的钱财,将来送与当事有势力之人。凡是管得着戴纶并审问定罪之人,都将金银财宝买嘱其心,并左右前后狱中之人,要钱财的送与钱财,要酒食的赠以酒食,并无一毫吝惜之心,只要救得戴纶性命。若到审问之时,邵金宝不顾性命,随你怎么鞭挞交下,他也再不走开一步,情愿与戴纶同死同生。一边狱中供给戴纶,再无缺乏;一边用金银买上买下,交通关节。直到十年,方才救得戴纶性命,渐渐减轻罪犯,复补建昌游击。邵金宝还剩得有四千多金,比十年前还多一千,尽数交与戴纶。
那戴纶的妻子听得邵金宝救出丈夫性命,仍做游击将军,好生感激,从家中来探望丈夫,请邵金宝坐在上面,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不容邵金宝回礼,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对丈夫痛哭道:“丈夫受难,妾身有病不能力救。今邵氏替我救得,妾身甚是惭愧,怎生报得邵氏之恩?你当同邵氏到任所而去,妾自回归。”遂大哭而去,邵氏再三挽留不得。戴纶遂与邵金宝同到任所。看官,你道这样一个妓女,难道不是古来一个义侠么?
这邵金宝不是西湖上人。话说西湖当日也有一个妓女,与邵金宝一样有手段之人,出在宋高宗绍兴年间。高宗南渡而来,装点得西湖如花似锦,因帝王在此建都,四方商贾无不辐辏,一时瓦子勾栏之盛,殆不可言。内中单表一人曹妙哥,是个女中丈夫,真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年登二十五岁,最喜看那《汧国李夫人传》,道这李亚仙真有手段,那郑元和失身落局,打了莲花落,已到那无可奈何之地,他却扶持丈夫起来,做了廷对第一人。若不是李亚仙激励,那郑元和准准做了卑田院乞儿,一床草荐,便是他终身结果之场了。果是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这样一个人,可不与我们争气!我若明日学得他,也不枉了做人一场。自此之后,常存此念。
有个吴尔知,是汴京人,来临安做太学生,与曹妙哥相处了几晚。曹妙哥见这人是个至诚的君子,不是虚花浮浪的小人,倒有心看上了他。争奈这吴尔知是个穷酸,手里甚是不济,偶然高兴走来,几晚后便来不得了。曹妙哥心中甚是记念,叫招财去接了两次。吴尔知手头无物,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门。
三月初一日,曹妙哥一乘轿子抬到上天竺进香。进香已毕,跨出山门,恰好吴尔知同两三个朋友在那里游戏。曹妙哥就招吴尔知过来,约定明日准来。说罢,曹妙哥自回。次日,吴尔知本不要去,因见曹妙哥亲自约定日子,只得走到他家。曹妙哥出来见了,道:“你怎生这般难请,莫不是有甚么怪我来?”曹妙哥是个聪明之人,早已猜够八分。吴尔知道:“没有工夫走得出。”曹妙哥道:“没有工夫,却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闲戏?你不必瞒我,我早已猜定了,总是客边缺少盘费,恐到我这里要坏钱钞,所以不来。我要别人的钱钞,断不要你的钱钞。银子也要看几等要,难道一概施行?我知你是窘乏之人,不必藏头露尾。你自今以后竟在我这里作寓,不要到厦处去,省得自己起锅动灶,多费盘缠。”吴尔知被曹妙哥说着海底眼,又有这一段美意,便眉开眼笑起来。从这日起,就住于曹妙哥处。曹妙哥道:“你可曾娶妻?”吴尔知道:“家寒那得钱来娶妻?”曹妙哥道:“你这般贫穷,怎生度日?你可有甚么技艺来?”吴尔知道:“我会得赌,喝红叫绿,颇是在行。”曹妙哥道:“这便有计了。
你既会得赌,我做个圈套在此,不免叫几个惯在行之人,与你做成一路,勾引那少年财主子弟。少年财主子弟全不知民间疾苦,撒漫使钱。还有那贪官污吏做害民贼,刻剥小民的金银,千百万两家私,都从那夹棍拶子、竹片枷锁,终日敲打上来的,岂能安享受用?定然生出不肖子孙,嫖赌败荡。还有那衙门中人,舞文弄法,狐假虎威,吓诈民财,逼人卖儿卖女,活嚼小民。还有那飞天光棍,装成圈套,坑陷人命,无恶不作,积攒金银。此等之人,决有报应,冤魂缠身,定生好嫖好赌的子孙,败荡家私,如汤浇雪一般费用,空里得来巧里去,就是我们不赢他的,少不得有人赢他的。杭州俗语道:‘落得拾蛮子的用。’若有人来落场时,你休得说出真名姓,今日改姓张,明日改姓李,后日改姓钱,如此变幻,别人便识你不出。我将本钱与你,专看势头,若是骰子兴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采头,先前赢去,须要让他着实赢过,待后众人一齐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你若积攒得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何如?”吴尔知喜从天降,便拍手道:“精哉此计!吾当依计而行。”曹妙哥便去招那十个惯赌之人,来与吴尔知结为相知之契。那十个人都有诨名:
白嬴全金来凑赵一果伍万零到我家
屈杀你咱得牢王无敌宋五星锁不放
话说这曹妙哥画出此计,把这十个人与吴尔知八拜为交,从此为始,招集那些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子孙,做成圈套局赌。那吴尔知原是赌博在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这十个好弟兄相帮,好不如意。看官,你道那些惯赌之人,见一个新落场不在行的财主,打个暗号,称他为“酒”,道:“有一盅酒在此,可来吃。”大家都一哄而来,吃这盅酒,定要把这一盅酒,饮得告干千岁、一覆无滴,方才罢休。那怕千钱万贯,一入此场,断无回剩之理,定要做《四书》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屡空’”二字。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岁凶神,奉劝世人岂可亲近!曾有赌博经为证:
赌博场中,以气为主。要看盈虚消息之理,必熟背孤击虚之情。三红底下有鬼,断要挪移;劈头就掷四开,终须变幻。世无长胜之理,鏖战久而必输;我有吞彼之气,屡取赢而退步。衔红夹绿,须要手快眼明;大面狭骰,定乘战酣人倦。色旺急乘机而进,少挫当谨守以熬。故知止便尔无输,苟贪多则战自败。若识盆中巧妙,定然一掷千金。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赚了许多钱钞,数年之间,何止三五千金,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子,便笑对吴尔知道:“我当日道,若积攒得钱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吴尔知道:“我这无名下将,胸中文学只得平常。《西游记》中猪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这空空之肚,只好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没有什么成色,若到火上一烧,便就露出马脚,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记》说得好:‘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谈吐。’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今年二十五岁,共是十三个年头,经过了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
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享荣华,受富贵。实有大通文理之人,学贯五经,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使气,不肯去营求钻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从来说:‘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况且如今试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黄崇嘏做状元,这样的眼睛没了。那《牡丹亭记》上道:‘苗舜钦做试官,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胡涂,七颠八倒,昏头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临安谣言道:‘有钱进士,没眼试官。’这是真话。如今又是秦桧当权,正是昏天黑地之时,‘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没有。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赤胆包天,忠心贯日,南征北讨,费了多少辛苦,被秦桧拿去风波亭,轻轻断送了性命,连一家都死于非命,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把秦桧来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