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身在黉宫,家事富厚,家僮数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傥不羁,豪侠好游。又兼权略过人,凡事经他布置,必有可观,混名称他为汪太公,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他房中有一爱妾,名曰回风。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诗作赋,驰马打弹,是少年场中之事,无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
一日,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登了岳阳楼,望着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时冬月水落,自楼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门,拏舟而渡。不上数里,已到山脚。顾了肩舆,与回风同行十馀里,下舆谒湘君。祠右数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胜寺之外,三个大字,是“有缘山”。汪秀才不解,回风笑道:“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不然何称有缘?”汪秀才去问僧人,僧人道:“此处山灵妒人来游,每将渡,便有恶风浊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缘,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对回风道:“这等说来,我与你今日到此,可谓侥幸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说有轩辕台,乃黄帝铸鼎于此;酒香亭,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郎吟亭,乃吕仙遗迹;柳毅井,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
汪秀才别了僧人,同了回风,由方丈侧出去,登了轩辕台。凭栏四顾,水天一色,最为胜处。又左侧过去,是酒香亭。绕出山门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传书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许多古迹。正游玩间,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仪容甚武,也来看玩。回风虽是遮遮掩掩,却没十分好躲避处。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不转眼的上下瞟觑,跟定了他两人,步步傍着不舍。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急忙下山。将到船边,只见大汉也下山来,口里一声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对岸上大汉声喏。大汉指定回风道:“取了此人献大王去!”众人应一声,一齐动手,犹如鹰拿燕雀,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拽起满篷,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这湖中盗贼去处,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凄凄惶惶,双出单回,甚是苦楚。
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他是个有擘划的人,即忙着人四路找听。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即贴了榜文:“但有知风来报的,赏银百两。”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着重赏招票。”
从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有一个都司向承勋,是他的相好朋友,摆酒在黄鹤楼请他。饮酒中间,汪秀才凭栏一望,见大江浩渺,云雾苍茫,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投袂而起,亢声长歌苏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数回,不觉潸然泪下。向都司看见,正要请问,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饮酒不乐,得非为家姬失去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谁不知之!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饮,管还秀才一个下落。”汪秀才纳头便拜,道:“若得知一个下落,百觥也不敢辞。”向都司道:“为一女子,直得如此着急?且满饮三大卮,教他说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一气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与家丁道:“愿求壮士明言,当以百金为寿。
”家丁道:“小人是兴国州人,住居阖闾山下,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有几个兄弟,多有勇力,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勾当。他这一族最大,江湖之间各有头目,惟他是个主。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进与大官人,甚是快活,终日饮酒作乐。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备细得知。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这人慷慨好义,虽系草窃之徒,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上司处也私有进奉,盘结深固,四处响应,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缉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妇人,仁兄只宜丢开为是。且自畅饮,介怀无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岂有爱姬被人所据,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某虽不才,誓当返此姬,以博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谈何容易!”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开怀畅饮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以谢报信之事。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凑百两。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听凭使用,看他怎么作为。家丁接了银子,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写下一状,先到兵巡衙门去告。兵巡看状,见了柯陈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虚怯,对这汪秀才道:“这不是好惹的。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我若行个文书下去,差人拘拿对理,必要激起争端,致成大祸,决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取讨人口,不须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与他争竞,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见他说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难。即将汝状判准,排号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别求多端。有此一纸,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该房如式端正,付与汪秀才。
汪秀才领了此纸,满心欢喜,就像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来见向都司道:“小生状词已准,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都司摇头道:“若要我们出力,添拨兵卒,与他厮斗,这决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请放心,多用不着,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要借一用。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够了。”向都司道:“意欲何为?”汪秀才道:“汉家自有制度,此时不好说得,做出便见。”向都司依言,尽数借与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罄备了一个多月粮食,唤集几十个家人,又各处借得些号衣,多打扮了军士,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鼓吹喧阗,竟像武官出汛一般。
汪秀才驾了楼船,领了人从,打了游击牌额,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一个是向家家丁,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拿了一张硬牌,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就带了几个红帖,把汪姓去了一画,帖上写名江万里,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几个兄弟,每人一个帖子,说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来相拜。两人领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户,把船慢慢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