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时靖康之乱,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大多尽入闽广之间。有个宝文阁学士贾谠之弟贾谋,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间曾为诸路廉访使者。其人贪财无行,诡诈百端。移来岭南,寓居德庆府。其时有个济南商知县,乃是商侍郎之孙,也来寄居府中。商知县夫人已死,止有一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抱。家资颇多,尽是这妾掌管。小姐也在里头照料,且自过得和气。贾廉访探知商家甚富,小姐还未适人,遂为其子贾成之纳聘,取了过门。后来商知县死了,商妾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抚养这两个儿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过十来日,即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又与商妾把家里遗存黄白东西在箱匣内的,查点一查点,及逐日用度之类,商量计较而行,习以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见有一个承局打扮的人,来到堂前,口里道:“本府中要排天中节,是合府富家大户金银器皿、绢段绫罗,尽数关借一用,事毕一一付还。如有隐匿不肯者,即拿家属问罪,财物入官。有一张牒文在此。”商妾颇认得字义,见了府牒,不敢不信,却是自家没有主意,不知该应怎的,回言道:“我家没有男子正人,哥儿们又小,不敢自做主。还要去贾廉访宅上,问问我家小姐与姐夫贾衙内,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紧,我还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不可有误!”商妾见说,即差一个当直的到贾家去问。须臾,来回言道:“小人到贾家,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
小人说要见姐姐与衙内,廉访相公问道见他怎的,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廉访相公道:‘府间来借,怎好不与?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与娘子处,我替他说知罢了。’小人见廉访是这样说,小人就回来了,因恐怕家里官府人催促,不去见衙内与姐姐。”商妾见说是廉访相公教借与他,必是不妨。遂照牒文所开,且是不少。终久是女娘家见识,看事不透,不管好歹多搬出来,尽情交与这承局打扮的,道:“只望排过节,就发来还了,自当奉谢。”承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说,官府门中岂肯少着人家的东西?但请放心,把这张牒文留下,若有差池,可将此做执照,当官禀领得的。”当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这承局打扮的捧着若干东西,欣然去了。
隔了几日,商小姐在贾家来到自家屋里,走到房中,与商妾相见了,寒温了一会,照着平时翻翻箱笼看。只见多是空箱,金银器皿这类一些也不见,到有一张花边栏纸票在内,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公牒,吃了一惊。问商妾道:“这却为何?”商妾道:“几日前有一个承局打扮的拿了这张牒文,说府里要排天中节,各家关借东西去铺设。当日奴家心中疑惑,却教人来问姐姐、姐夫。问的人回来说撞遇老相公说起,道是该借的。奴家依言借与他去。这几日望他拿来还我,竟不见来。正要来与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里讨去,可是中么?”商小姐面如土色,想道:“有些尴尬。”不觉眼泪落下来道:“偌多东西,多是我爹爹手泽,敢是被那个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与贾郎计较,查个着实去。”
当下亟望贾家来,见了丈夫贾成之,把此事说了一遍。贾成之道:“这个姨姨也好笑,这样事何不来问问我们,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说来,曾教人到我家来问,遇着我家相公,问知其事,说是该借与他。问的人就不来见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与他去。”贾成之道:“不信有这等事,我问爹爹则个。”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廉访道:“商家借东西与府中,说是来问爹爹,爹爹分付借他,有此话么?”廉访道:“果然府中来借,怎好不借?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诓的去,这个却保不得他。”贾成之道:“这等,索向府中当官去告,必有下落。”遂与商妾取了那纸府牒,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
府里太守见说其事,也自吃惊,取这纸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奸人是那个。当下出了一纸文书给与缉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要缉捕那作不是的。访了多时,并无一些影响。商家吃这一闪,差不多失了万金东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与商小姐但一说着,便相对痛哭不住。贾成之见丈人家里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时常悲哀,心里甚是怜惜,认做自家身上事,到处出力,不在话下。
谁知这赚去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看官,你道赚去商家物事的,却是那个?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原来就是贾廉访!这老儿晓得商家有资财,又是孤儿寡妇,可以欺骗。其家金银杂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儿子贾成之透明知道。因商小姐带回帐目一本,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夸说妻家富饶,被廉访留心,接过手去,逐项记着。贾成之一时无心,难道有甚么疑忌老子不成?岂知利动人心,廉访就生出一个计较,假着府里关文,着人到商家设骗。商家见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当值的来,就问着这个日里鬼,怎不信了?此时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就是贾成之夫妻两人,也只说是甚么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诓是自家老子。所以偌多时,缉捕人那里访查得出?
说话的,依你说,而今为何知道了?看官听说,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为。
廉访拐了这注横财到手,有些毛病出来。俗语道:“偷得爷钱没使处。”心心念念,要拿出来兑换钱钞使用,争奈多是见成器皿,若拿出来,怕人认得,只得把几件来熔化。又不好托得人,便烧炽了炭,亲自坯销,销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他心生一计,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将所销之银倾将下去,却成一个圆饼,将到铺中兑换钱钞。铺中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多是这竹节银,再无第二样。便有时零錾了将出来,那圆处也还看得出。心里疑惑,问那家人道:“宅上银两,为何却一色用竹筒铸的?是怎么说?”家人道:“是我家廉访手自坯销,再不托人的。不知为着甚么缘故。”三三两两,传将开去,道贾家用竹筒倾银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这件事上去。却是他两家儿女至亲,谁来执证?不过这些人费得些口舌。有的道:“他们只当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会唤银匠倾销物件,却自家动手?必是碍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等的,必然蹊跷。”也只是如此疑猜,没人凿凿说得是不是。至于商家,连疑心也不当人子,只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恨,没个处法。缉捕使臣等听得这话,传在耳朵里,也只好笑笑,谁敢向他家道个不字?这件事只索付之东流了。
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又,剧贼郑广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员每做诗,他也口吟一首云:
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今日贾廉访所为,正似此二诗所言:“官人与贼不争多”、“做官却做贼”了。却又施在至亲面上,欺孤骗寡,尤为可恨!若如此留得住东西与子孙受用,便是天没眼睛。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后来报应。